[雨] 復雜的夢般的結構。發燙或已然冷卻的巍峨鋼鐵縱橫恣肆。未關緊閥門泄濺的白色熱氣。荒涼廢棄的自行車廠工場。披發的醉酒午夜獨行者。輕浮的音樂在早晨狹陋的居室內溢出了骯臟奶鍋。……雨。帶美麗油花的黑色冬雨來臨，微小卻是尖銳的——滲浸——澆濕活動的骨頭、關節和生銹齒輪。南方星空下的人。是誰的傘，遺棄在潮濕的僻靜街頭? 

　　[火鍋店和加繆] 首先是熱。碩大鐵鍋內紅油湯汁在激烈的火焰上沸騰(狗肉底料、甲魚底料或山珍底料。火焰則來自桌下的液化氣罐)。你必須脫掉外套。一只又一只長方形的白色搪瓷盆(裏面盛滿了顏色、品種龐雜的生料)，擺滿在店堂中間用無數張桌子拼起的巨桌之上(後現代主義的淺浮雕?)。旁邊，是疊成小山的幹凈瓷盤，供食客取食。仍在扭動的黃鱔身段。彎腰的鯽魚。雪白的呈半圓形的生豬腦(該店特色名菜)。切斷的鴨脖子。剁碎凝結的肉圓。腰片。蹦跳恐懼的河蝦。沸騰的紅油湯汁內雜物煎熬(“人民等待的牙齒已經閃爍雨似的白光”)……啤酒的泡沫洶湧。我需要啤酒，冰涼的啤酒。一九三八年發表《婚禮》的阿爾貝·加繆(一九一三——一九六O)認為，荒謬感會襲上街頭巷尾每一個人的心頭。這種感覺的突如其來一般不外是以下四種情況中的一種(或許是其中的數種)：1．眾多的人生活的機械性可能使他們對其存在的價值和目的產生疑問，這是荒謬的暗示。2．對時光流逝的敏感，或者說對時間是一種毀滅性力量的認識。3．被遺棄於一個異己世界的感覺，人感到自己是外來者，這種疏離感在其最強烈的時候可達到惡心的地步。4．與他人的隔離感。

　　[場景] 清晨公共汽車站臺，打哈欠的年輕少婦(昨夜沒有睡好?長發，拎閃亮手袋)。她使勁擴張人類頭部唯一能夠主觀擴張的空洞：塗滿油膏的嘴唇、猩紅的舌、白色的齒——展現。神秘的人類的空洞。灰塵和慵懶陽光蓬起的午後弄口煙酒店。隔壁美容廳的按摩女趴在煙酒店的玻璃櫃臺上看裏面的人在圍打麻將。她的臀部撅起，燥熱的風不時過來撩起那薄短的裙子，露出隱約的黑狹內褲。瑪多娜不厭其煩地在電流中高歌： 《宛如處女》、 《物質女孩》。

　　[米蘭·昆德拉語錄] “有一次，姊妹倆一起逛內衣商店，阿格尼絲註意到勞拉輕輕撫摸售貨員給她的胸罩。此刻往往是阿格尼絲發現妹妹與自己不同的時刻：對阿格尼絲來說，胸罩屬於為糾正某種身體缺陷而設計的一類物品，例如繃帶、義齒、眼鏡，以及脖子受傷後使用的硬領等；胸罩的作用是為了托住什麽東西，由於設計差錯，那東西分量超重，因而需要支撐，好像蹩腳建築的陽臺必須加幾根支柱才能不坍倒一樣。換句話說，胸罩透露了女性身體的技術性特征。”（米蘭·昆德拉《不朽》片斷)

　　[“鮮肉”告示] 連鎖“百業超市”的玻璃門面內裏，貼著這樣的“鮮肉”告示(用彩色水筆精Jb寫就)：“大排：4．50元、肋排：5．30元、肉糜：4．80元、豬肝：3．50元、草排：4．00元、肉絲：7．00元、剝皮前肘：4．20元、前腿精肉：7．00元。” (實用主義者的肢解或稱精細的人類分類學。采集地點：無錫。)

　　[塔頂] 狹緊空間，旋轉磨損的木頭梯階，黑膩起銹的鐵扶手，通往深夜的塔頂。……風經過你的膝蓋，底下是萬家燈火。 (一個位置)，在古老的時空裏打量這個繁密時代。

　　[商廈之光] 萬家燈火中的一個具體的“燈火”。置身其間，在視覺範疇內的味覺與嗅覺，是奶甜和飄香的。類似於奶酪、黑朱古力和彩色冰激淩。輕盈、光滑質地的衣飾的叢林，浩瀚的散發動物表皮氣味的一望無際的女鞋展廳，辛迪·克勞馥的歐米茄手表，精致奇特容器(小就是美)內的各色化妝品乳液，大幅純藍和玫紅的人面廣告……都市的這個透明積晶強烈呈現著女性體征，即使是澎湃著激越火爆音畫的電子賣區——我以為——也是恰好展示了當代女性的都市生活某個側面的風貌。透明的積晶，都市，就像好萊塢影片中的那個半蹲的女性巨人，嫵媚，富於力量而又欲壑無盡(“我常常從一部無聊的美國電影中學到知識，”維特根斯坦這樣說過)。自動電梯雄性勃勃地熱愛升降，維持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的亢奮(應該算是物質商廈的唯一男性?)，他送優雅的購物者進每一層迷幻的甜蜜空間，讓脆響的紙幣進行移動。一個有著美好胸脯的小姐在內衣櫃的進口被你不小心撞了一下， “對不起!”她仍然微笑，並且心甘情願地歡迎著你的微小撞擊(假的，她是塑料模特)。餓了?透明的積晶內擁有美食廣場(廣場!)，金紅的龍蝦、烏油的田螺、碧綠的生萊，來吧，蠕動的、躍躍欲試的胃。離開的時候，你還必須穿過遊戲機房的喧騰陣地。閃爍的畫面上，是拳擊，是瘋狂的賽車，是比賽脫衣的靚仔和俊妞，是擊劍並會口吐火焰的古代武土……你陷入了蛋糕，巨大的、溢滿奶油和綴滿紅櫻桃的、一點點吞沒你的燈火蛋糕。

　　[冰箱] 至少二千年前，谷物的發現使人類不必逐水草而居，因為它有一大優點：可儲藏性，儲藏方式就這樣與人類生活方式息息相關，一八三四年冰箱問世，人們告別了冰窖儲存食物的歷史。如今，在擁有一億臺冰箱的美國，每臺冰箱每天要被光顧四十五次。

　　[醫院內部] 尖銳、閃亮、細致，消過毒的無數針頭充滿了迫切的渴意。被拍打後的手臂血管鼓起，像一個優雅的(本質是迫不及待的、殘忍的)嗜血者，尖銳、細致的不銹鋼針頭閃亮著進入了肉體。一線鮮紅灼熱的液體開始迅捷流溢。……還有氣味，來自藥物、汙損墻壁、白大褂、紅十字門簾和處方紙張的氣味，漫逸滲透於醫院內部每一個最為隱秘的空間。步入更年期的女醫生在桌子對面不茍言笑(蒼白面容開始松弛，眼神卻變得更加苛厲和淡漠)：……脫下褲子……擡頭……張大嘴巴……站遠點……我說好了你聽見沒有……下一個……聲音的感覺就像有棱角的金屬玻璃上劃過一樣(為她晚餐時的丈夫悲哀)。倒掛的瓶中的藥水，如古老的滴漏，緩緩滴進躺倒在陰暗走廊長條凳上的老者體內：那個鄉下姑娘在背人的角落，羞怯地卷起內衣，一只不知性別的手正仔細盤查著她處女的乳房：父親懷中的嬰兒，如此敏感於白衣人移來的陰影，亂扭著在哇哇大哭。這裏的空間飄浮銀光藍光黃光紅光但是隔絕陽光。分析。疼痛。會診。割除。消炎。過敏。潰瘍。移植。死亡。出生。……配好藥物的人們慢慢走出醫院。明亮虛榮的大街隨即掩藏了他們內在的疾病。

　[案] 他們是在一九九七年聖誕節的狂歡之夜相識的。當時，李曉光當領班的那家夜總會迎來了如潮的狂歡人群。人群中，只有一個年輕、長相帥氣的男子孤身一人，他引起了李曉光的註意。由於氣氛感染，也為了不掃客人的興致，李曉光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燃著紅燭的餐桌上，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伴著紅酒染醉了李曉光的臉頰。談話中李曉光了解到男子名叫張力，無職業。李曉光，經歷坎坷，憑著俊美長相，在一家夜總會當上坐臺小姐，用掙來的錢養活老母和女兒。錢賺多了，她成了“大姐大”，就拉上了十多個小姐“移師”到這家五功地星級的大酒店，她很快當上了夜總會的領班。張力端起酒杯感謝李曉光的陪伴。此後，張力隔三差五來夜總會，送各種禮物討她歡心。一次，張力邀請李曉光去附近一家酒吧慶賀自己的生日。酒吧裏，柔曼的音樂在幽暗處飄蕩。張力適時地擁起李曉光，在舞池裏似夢似幻地挪動……兩人感情進展很快，一九九八年二月，開始同居。接觸時間久了，張力的本來面目逐漸暴露，他曾因詐騙罪入獄三年，出來後每天與一幫人吃喝玩樂。他拿李曉光的錢就像從他自己的口袋裏拿錢一樣。提出分手，張力便兇相畢露，對李一頓拳打腳踢。這時，李曉光才意識到，她已經擺脫不掉他了。一九九八年三月的一天，張力白天沒能找到李曉光，晚上便追到夜總會，揮拳即朝李曉光的臉上打去……李的鼻梁立時骨折。據李曉光講，張力打她，不分地點場合，只要她提出分手就遭毒打。在每日擔驚受怕的狀態下李曉光度日如年。七月二日晚，李曉光十一點多下班時，張力來夜總會接她，說要上李曉光家。李買了盒飯和啤酒，領張回家。吃完飯，李曉光又一次提到分手，張力頓時反目，撲上去又是一頓拳打腳踢，用手槍猛敲李的膝蓋，還用彈簧刀劃李的手，鮮血從李曉光的手上滴滴答答地流下來。發泄完後，張力倒頭便睡。李曉光行動了。她知道張力晚上經常起來喝水，便悄悄將安眠藥放進了易拉罐的飲料裏。……張力睡了一覺醒來後，喝了飲料就睡了。李曉光順手從床頭把張力扔下的刀抄了起來，猛地捅進他的前胸。一下、兩下……張力掙紮了幾下，就不動了。

　　[《樓層》] 瓦西裏·康定斯基(一八六六——一九四四)作於一九二九年。五根長度一致的水平白線間距相等地排列在紙上，另有一根明顯粗大的白線粗暴而又斬釘截鐵地垂直中分了它們(畫面像是一棵呆板枯死的白色樹幹)。這樣，畫面上就產生了十二格相對獨立的空間。每格空間內，康定斯基布置了雜亂的、疊加的、大小不一的圓形、三角形、長方形、半圓形或牛角形；設色為橘紅或土黃(這些形狀、大小不一的色塊像是白色樹幹上懸掛著的可憐果實)。 “人類將自己封鎖在疊造的、陰冷的水泥格子中，生命雖然還鮮亮，但理性卻封殺著激情和浪漫。”

　　[文化傳播公司經理] 五樓?八樓?十二樓?二十五樓?在熱焰騰騰刀牙並舉的“堅尼燒烤”頂上，我們找到了這間隱藏很深的“文化傳播公司”。電話巨大的陰影裏，矮壯的黑衣人疲倦卻又興致勃勃地正和電線那端的某個女孩聊天。他朝我們點頭，一邊繼續和電話講話(語調優雅起伏，調侃又灌滿磁性的曖昧)，一邊非常客氣地示意我們坐下(“一邊”， “一邊”——兩種不同的狀態幾乎在同一時間被他遊刃有余地調理得和諧無縫)。印刷精美矯揉作態的明星彩像參差貼滿了差不多全部墻壁，雜亂堆放的港臺刊物報紙，雜亂的辦公桌，已經關閉的電腦……暮色裏變得越來越暗的室內空間很擠。矮壯的黑衣經理仍在握著電話變換表情和聲音。一個我們來時就在的、將藍色小包背在背上的小姐這時起身，朝經理輕輕揮手先走了(後來經理說，她是他們雜誌的專欄撰稿人，現在是南京大學作家班的女生)。……漫長的電話終於結束，黑衣經理從可以轉動的皮質椅子上連忙(?)欠起身子：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們有多長時間沒見了?!”……發名片。 “雜誌策劃。演出經紀。廣告代理。CI設計。”……“走吧，吃晚飯 去。我們邊吃邊聊。”下降的黃昏時冷清的電梯。橫穿過車燈已然成河的鬧街。進入一家懸掛的電視裏正在播著豐乳廣告的個體飯店。憔悴但假裝艷麗的老板娘顯然跟黑衣經理很熟。……“前兩天剛跟孫悅和那英通電話，準備替一個單位搞一場慶典演出。”黑衣經理的胃口很好，他愛好蚌肉、鹹肉煲豆腐中的豐滿蚌肉(一個單身的鄉村闖城者“鄉村特征”的最後留痕?)我們再一次舉杯致謝， “一邊”讓金黃的啤酒液體充溢自己體內，“一邊”真誠祝他：事業發達!情人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