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你想過我嗎?

“雖然只做了十三年的父女就恩斷緣盡,他難道從來不想?”我常自問。然而“想念”是兩個人之間相互的安慰與體貼,可以從對方的眉眸、音聲、詞意去看出聽出感覺出,總是面對面的一樁人情。若是一陰一陽,且遠隔了十一年,在空氣中,聽不到父親喚女兒的聲音;在路途上,碰不到父親返家的身影,最主要的,一個看不到父親在衰老,一個看不到女兒在成長,之間沒有對話了,怎麼去“想”法?若各自有所思,也僅是隔岸歷數人事而已。父親若看到女兒在人間路上星夜獨行,他也只能看,近不了身;女兒若在暴風雨的時候想到父親獨臥於墓地,無樹無檐遮身,怎不疼?但疼也只能疼,連撐傘這樣的小事,也無福去做了,還是不要想,生者不能安靜,死者不能安息。

好吧!父親,我不問你死後想不想我,我只問生我之前,你想過我嗎?

好像,你對母親說過:“生個囝仔來看看吧!”況且,你們是新婚,你必十分想念我棗哦!不,應該說你必十分想看看用你的骨肉你的筋血塑成的小生命長得是否像你?大概你覺得“做父親”這件事很令人異想天開吧?所以,當你下工的時候,很星夜了,屋頂上竹叢夜風安慰著蟲唧,後院裏井水的流咽沖淡蛙鼓,雞塒已寂,鴨也閉目著,你緊緊地掩住房裏的木門,窗欞半閉,為了不讓天地好奇,把五燭燈燈炮的紅絲線一拉,田地都躺下,在母親的陰界和你的陽世之際醞釀著我,啊!你那時必定想我,是故一往無悔。

當母親懷我,在井邊搓洗衣裳,洗到你的長褲時,有時可以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酸梅或腌李,這是你們之間不欲人知的體貼,還不是為了我!父親,你是一個大剌剌的莊稼男人,突然也會心細起來,我可以想象你是何等期待我!因為你是單傳,你夢中的我必定是個壯碩如牛的男丁。

可是,父親,我們第一次謀面了,我是個女兒。


日日哭


母親的月子還沒有坐完,你們還沒有為我命名,我便開始“日日哭”棗每天黃昏的時候,村舍的炊煙開始冒起,好象約定一般,我便淒聲地哭起來,哭得肝腸寸斷私的,讓母親慌了手腳,讓阿嬤心疼,從床前抱到廳堂,從廳堂搖到院落,哭聲一波一波傳給左鄰右舍聽。啊!父親,如果說嬰兒看得懂蒼天珍藏著的那一本萬民宿命的家譜,我必定是在悔恨的心情下向你們哭訴,請你們原諒我、釋放我、還原我回身為那夜星空下的一縷遊魂吧!而父親,只有你能了解我們第一次謀面後所遺留的尷尬:我愈哭,你愈焦躁,你雖褓抱我,親身挽留我,我仍舊抽搐地哭泣。終於,你惱怒了,用兩只指頭夾緊我的鼻子,不讓我呼吸,母親發瘋般掰開你的手,你畢竟也手軟心軟了。父親,如果說嬰兒具有宿慧,我必定是十分喜歡夭折的,為的是不願與你成就父女的名分,而你終究沒有成全我,到底是什麼樣的靈犀讓你留我,恐怕你也以往了。而從那一次棗我們第一次的爭執之後,我的確不再哭了,竟然乖乖地聽命長大。父親,我在聆聽自己骨骼裏宿命的聲音。


前尋


我畏懼你卻又希望接近你。那時,我已經可以自由地跑於田梗之上、土堤之下、春河之中。我非常喜歡嗅春草拈斷後,莖脈散出來的拙香,那種氣味讓我覺得是在與大地溫存。我又特別喜愛尋找野地裏小小的蛇莓,翻閱田梗上每一片草葉的腋下,找艷紅色的小果子,將它捏碎,讓酒紅色的汁液滴在指甲上,慢慢浸成一圈淡淡的紅線。我像個爬行的嬰兒在大地母親的身上戲耍,我偶爾趴下來聽風過後稻葉窸窸窣窣的細語,當它是大地之母的鼾聲。這樣從午後玩到黃昏,漸漸忘記我是人間父母的孩子。而黃昏將盡,竹舍內開始傳出喚我的女聲棗阿嬤的、阿姆的、隔壁家阿婆的,一聲高過一聲,我蹲在竹叢下聽得十分有趣,透過竹竿縫看她們焦慮的裸足在奔走,不打算理,不是惡意,只是有一點不能確信她們所呼喚的名字是指我?若是,又不可思議為什麼她們可以自訂姓名給我,一喚我,我便得出現?我喚蛇莓多次,蛇莓怎麼不應聲而來呢?這時候,小路上響起這村舍裏唯一的機車聲,我知道父親你從時常賣完魚回來了,開始有點怕,抄小路從後院回家,趕緊換下臟衣服,塞到墻角去,站在門檻邊聽屋外的對話。

“老大呢?”你問,你知道每天我一聽到車聲,總會站在曬谷場上等你。

阿嬤正在收幹衣服,長竹竿往空中一矗,衣衫紛紛撲落在她的手臂彎裏,“口口(此二字過於生僻,‘日,月’加‘走之底’,大約是指黃昏)不知曉回來,叫半天,也沒看到囝仔影。”我從窗欞看出去,還有一件衣服張臂粘在竹竿的末端,阿嬤仰頭稱手抖著竹竿,衣服不下來。是該出去現身了。

“阿爸。”扶著木門,我怯怯地叫你。

阿嬤的眼睛遠射過來,問:“藏去哪裏?”

“我在眠床上困。”說給父親你聽。你也沒正眼看我,只顧著解下機車後座的大竹籮,一色一色地把魚啊香蕉啊包心菜啊雨衣雨褲啊提出來,竹籮的邊縫有一寫魚鱗在暮色中閃亮著,好像魚的魂醒來了。地上的魚安靜地裹在山芋葉裏,海洋的色澤未退盡,氣味新鮮。

“老大,提去井邊洗。”你踩熄一支煙,噴出最後一口,煙裊裊而升,如柱,我便認為你的煙柱擎著天空。

我知道你原諒我的謊言了,提著一座海洋和一山果園去井邊洗,心情如魚躍。

我習慣你叫我“老大”,但是不知道為何這樣稱呼我?也許,我是你的第一個孩子;也許,你稍稍在自我補償心中對男丁的願望;也許,你想征服一個對手卻又預感在未來終將甘拜下風。你雖為我命名,我卻無法從名字中體會你的原始心意,只有在酒醉的夜,你醉臥沙發上,用沙啞而挑戰的聲音叫我:“老棗大,幫棗我脫鞋棗”非常江湖的口氣。我遲疑著,不敢靠近你那酒臭的身軀,你憤怒:“聽到沒?”我也在心底燃著怒火,勉強靠近你,擡腳,脫下鞋,剝下襪子,再換腳。你的腳趾頭在日光燈下軟白軟白地,有些沖臭,把你的雙腳扶搭在椅臂上,提著鞋襪放在門廊上去,便沖出門溜去稻田小路上坐著。我很憤怒,朝黑黑的虛空丟石頭,石頭落在水塘上:“得攏!”月亮都破了。只有這一刻,我才體會出你對我的原始情感:畏懼的、征服性的、以及命定的悲感。

然而,我們又互相在等待、發現、尋找對方的身影。

夏天的河水像初生育後的母乳,非常豐沛。河的聲音喧嘩,河岸的野姜花大把大把地香開來,影響了野蕨的繁殖欲望,蕨的嫩英很茂盛,一莖一莖綠賊賊地,采不完的。不上學的午後,我偷偷地用鐵釘在鋁盆沿打一個小孔,系上塑膠繩,另一頭綁在自己的腰上,拿著谷篩,溜去河裏摸蛤蜊。“撲通!”下水,水的壓力很舒服,我不禁“啊啊啊”的呼氣。河砂在腳趾縫搔癢、流動,用腳趾一掘,就踩到蛤蜊,摸起來丟在鋁盆,“咚!咚!咚!”蛤蜊們在盆裏水中伸舌頭吐砂,十分頑皮,我一粒一粒地按它們的頭,叫它們安靜些。有時,篩到玻璃珠、螺絲釘、紐扣,視為珍寶,尤其紐扣。我可以辨認是哪一家嬸子洗脫的扣子,當然不還她,拿來縫布娃娃的眼睛。啊!我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同伴,但擁有一條奔河,及所有的蛤蜊、野蕨、流砂。這時候,遠方竹林處傳來你的摩托車聲,絕對是你的,那韻律我已熟悉。我想,我必須躲起來,不能讓你發現我在玩水。但這一段河一覽無遺,姜葉也不夠密,我只得遊到路洞中去藏,等待你的車輪碾過。我有種緊張的興奮,想嚇你,當你的車甫過時,大聲喊你:“阿棗爸啊!”然後躲起來,讓你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偷看你害怕的樣子:你也許會沿著河搜索,以為我溺死了,剛剛是回魂來叫你,你也許會哭,啊!我想看你為我哭的樣子……來了,車聲很近了,準備叫,“轟轟轟……”車輪碾過洞的路表,河波震得我麻麻的,我猛然從水中竄出,要叫,剎那間心生懷疑,車行已遠……那兩個字含在嘴裏像含著兩粒大魚丸,喘不過氣,我長長地嘆一口氣,把那兩字吐到河水流走。叫你“阿爸”好像很不妥貼,不能直指人心,我又該稱呼你什麼?才是天經地義的呢?一身子的水在牽牽掛掛,滴到水裏像水的嬰啼,我帶著水潛回河中,不想回家幫你提魚提肉,連對“父親”的感覺也模糊了。夏河如母者的乳泉,我在載浮載沈。然而,為何是你先播種我,而非我來哺育你?或者,為何不能是互不相識的兩個行人,忽然一日錯肩過,覺得面熟而已?我總覺得你藏著一匹無法裁衣的情織錦,讓我找得好苦!

遲歸的夜,你的車聲是天籟中唯一的單音。我一向與阿嬤同床,知道她不等到你歸來則不能睡,有時聽到她在半睡之中自嘆自艾的鼻息,也開始心寒,怕你出事。你的車聲響在無數的蛙鳴蟲唧之中,我才松了心,與世無爭。你推開未閂的木門進入大廳,跨過門檻轉到阿嬤的房裏請安,你們的話中話我都聽進耳裏,你以告解的態度說男人嗜酒有時是人在江湖不得不,有時是為了心情郁促。阿嬤不免責備你,家裏釀的酒也香,你要喝幾壇就喝。也免得妻小白白擔了一段心腸。這時,阿姆燒好了洗澡水,也熱了飯湯,並請你親自去操刀做生魚片。一切就緒,你來請阿嬤起身去喝一點姜絲魚湯。掀起蚊帳,你問:

“老大呢?”

“早就困去羅。”

你探進來半個身子,撥我的肩頭叫:

“老大的棗老大的棗,起來吃としみ!”

我假裝熟睡,一動也不動。(心想:“再叫呀!”)

“老大的棗”

“困去了,叫伊做啥?”

“伊愛吃としみ。”

做父親的搖著熟睡中女兒的肩頭,手勁既有力又溫和,仿佛帶著一丁點怕犯錯的小心。我想我就順遂你的意思醒過來吧!於是,我當著那些蛙們、蟲群、竹叢、星子、月牙……的面,在心裏很仁慈的對著父親你說:“起來吧!”

“做啥?阿爸。”我裝著一臉惺松問你。

“吃としみ。”說完,你很威嚴地走出房門,好像仁至義盡一般。

但是,父親,你尋覓過我,實不相瞞。手溫

那是我今生所握過,最冰冷的手。

“青青校樹,萋萋芳草”的驪歌唱過之後,也就是長辮子與吊帶裙該換掉的時候。那一日,正是夏秋之間田裏割稻的日子,每個人都一頭鬥笠,一手鐮刀下田去了。田土幹裂如龜殼,踩在腳底自然升起一股土親的感情。稻穗低垂,每一顆谷粒都堅實飽滿,閃白閃白的稻芒如弓弦上的箭,隨時要射入村婦的薄衫內,好搔得一駝紅癢。空氣裏,盡是成熟的香,太陽在裸奔。

父親,你刈稻的身軀起伏著,如一頭奔跑中的豹。你的鐮刀聲擦過你的耳際,你的闊步踩響了我左側的裂土,你全速前進,企圖超越我,然後會在平行的時候停下來,說:“換!”然後我就必須成為你左側的敗將,目送你豹一般向前刈去,一路勢如破竹。但是,父親,我決心贏你。我把一望無際的稻浪想象成戰地草原,要與你一決雌雄。我使盡全力速進,刈聲脆響,挺立的稻桿應聲而倒,不留遺言。我聽見你追趕的鐮聲,逼在我的足踝旁、眉睫間、汗路中、心鼓上,我喘息著,焦渴著,使刀的勁有點軟了,我聽見你以一刈雙棵的掌勢逼來,刈聲如狼的長嗥,速度加快,我不由得憤怒起來,撐開指掌,也以同樣的方式險進,以拼命的心情。父親,去勝過自己的生父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能了解嗎?

當我抵達田梗邊界,挺腰,一背的濕衫,汗水淋漓。我握緊鐮刀走去,父親,我終於勝過你,但是不敢回頭看你。

日落了,一畦田的谷子都已打落,馬達聲停止,阿嬤站在竹林叢邊喊每個人回家吃晚飯。田裏只剩下父親你和我,你正忙著出谷,我隨手束起幾株稻草,鋪好,坐下歇腳,摳摳掌肉上的繭,當我摘下鬥笠扇風時,你似乎很驚訝,停下來:

“老大,你什麼時候去剪掉長毛發?”

“真久啰。”我摸摸那汗濕透的短發,有點不好意思,仿佛被你窺視了什麼。

“做啥剪掉?”

“讀中學啊!你不知道?”

“哦。”

你沈默地出好谷子,挑起一籮筐的谷子走上田埂回家,不招呼,沈重的背影隱入竹林裏。

我躺下,藏在青稈稻草裏的蛤蟆紛紛跳出來,遠處的田有人在燒幹稻草,一群虎狼也似的野火奔竄著,奔竄著,把天空都染紅了半邊。我這邊的天,月亮出來了,然而是白夜。

父親,我了解你的感受,昔日你褓抱中那個好哭的紅嬰,今日已搖身一變。這怎能怪我呢?我們之間總要有一個衰老,一個成長的啊!

但是,一變必有一劫。田裏的對話之後,我們便很少再見面了。據說你在南方澳,漁船回來了,漁獲量就是你的心事;據說你在新竹,我在菜園裏摘四季豆的時候,問:

“阿嬤,阿爸去哪?”

“新竹的款!”

“做什麼?”

“小卷,講是賣小卷。”

“你有記不對沒?你上次講在基隆。”

“不是基隆就是新竹,你阿爸的事我哪會知?”

基隆的雨季大概比宜蘭長吧!雨港的檐下,大概充斥著海魚的血腥、批駁魚商的銅板味,及出海人那一身洗也洗掉的鹽餿臭。交易之後,穿著雨衣雨鞋的魚販們,抱起一筐筐的鮮魚走回他們自己的市場,開始在尖刀、魚俎、冰塊、山芋葉、濕鹹草,及秤錘之間爭論每一寸魚的肉價,父親,你是他們中的一員,你激動的時候就猛往地上吐檳榔汁,並操伊老母……雨天,我就這樣想象。想到心情壞透了,就戴上鬥笠,也不披蓑衣,從後院雞舍的地方爬上屋頂,小心不踩破紅瓦片,坐在最高的屋墩上,極目眺望,望穿汪洋一般的水田、望盡灰青色的山影,雨中的白鷺鷥低飛,飛成上下兩排錯亂的消息,我非常失望,囁嚅著:“阿爸!”“阿爸!”天地都不敢回答。

再見到你,是一個寤寐的夜,我都已經睡著了,正在夢中。突然,一記巨響棗重物跌落的聲音,改編了夢中的情節,我驚醒過來,燈泡的光刺著我的睡眼,我還是看到你了,父親。你全身爬進床上衣櫃的底部,雙拳捶打著木板床,兩腳用力的蹭著木板墻壁,壁的那一面是擺設神龕的位置,供桌、燭臺、香爐,及牌位都搖搖作響,阿嬤束手無策,不知該救神還是救人?你又掙紮著要出來,龐大的身軀卡在櫃底,你大聲的呼嘯著、咆哮著、痛罵一些人名……我快速地爬下床,我知道緊接著你會大吐,把酒腥、肉餿、菜酸臭,連同你的壇底心事一起吐在木板床上,流入草席裏。

父親,我奪門而去,夜霧吮吸著我的光臂及裸足,我習慣在夜中行走,月在水田裏追隨我,我抓起一把沙石,一一扔入水田,把月砸破,不想讓任何存在窺見我心底的悲傷。整個村子都入睡了,沈浸在他們簞食瓢飲的夢中。只有田裏水的鬧聲,沖破土堤,夜奔到另一畦田,只有草叢間不倦的螢火蟲,忙於巡邏打更。父親,夜色是這麼靜謐,我的心卻似崩潰的田土,淚如流螢。第一次,我在心底下定決心:

“要這樣的阿爸做什麼?要這樣的阿爸做什麼?”

父親,我竟動念絕棄你。

七月是鬼月,村子裏的人開始小心起來,言談間、步履間,都端莊持重,生怕失言惹惱了田野中的孤魂,更怕行止之際騷擾到野鬼們的安靜棗在七月,他們是自由的、不縛不綁不必桎梏,人要禮讓他們三分。小孩子都被叮嚀著:江底水邊不可去哦,有水鬼會拖人的腳,天若是黑,竹林腳千萬不要去哦,小鬼們在抽竹心吃,聽見沒有?第二天早晨去竹叢下看,果然落了一地的竹萚,及吸斷的竹心渣。鬼來了,鬼來了。

七月十四,早晨,我在河邊洗衣,清早的水色裏白雲翠葉未溶,水的曲線妙曼地獨舞著,光在嬉鬧,如耀眼的寶珠浮於水面,我在洗衣石上搓揉你的長褲,阿爸,一扭,就是一攤的魚腥水滴入河裏,魚的鱗片一遇水便軟化,紛紛飄零於水的線條裏。阿爸,你的車聲響起,近了,與我擦肩而過,我蹲踞著,也不回頭看你了,反正,你是不會停下來與我說話的。我把長褲用力一拋,“趴”入河,用指頭鉤住皮帶環,兩只褲管直直地在水裏漂浮,水勢是一往無悔的,阿爸,我有一兩秒的時間遲疑著,若我輕輕一放指,長褲就流走了。但我害怕,感覺到一種逝水如斯的顫栗,仿佛生與死就在彈指之間。我快速地把長褲收回來,扭幹每一滴水,把它緊緊地塞進水桶裏。好險!撿回來了,阿爸!

但是阿爸,你的確是一去不返了。

那日,夜深極了,阿爸你還未回來,廳堂壁上的老鐘響了十一下,我尚未合眼。遠處傳來一聲聲狗的長嗥,陰森森的月暝夜,我想象總有一些聲音來通風報信吧!當我渾渾噩噩地從寤寐之中醒來時,有人用拳頭在敲木門:“動”、“動”、“動”……

一個警察,數個遠村帶路的男人,說是撞車了,你橫躺在路邊,命在旦夕,阿爸。

阿嬤與阿姆隨後去,我踅至沙發上呆住,老鐘“滴答”,“滴答”,夜是絕望的黑,蟲聲仍舊唧唧,如蒼天與地母的鼻鼾。我環膝而坐,頭重如石磨,所有的想象都是無意義的暴動。人生到此,只有癡癡呆呆地等待、等待,老鐘“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時間的咒語。

隱隱約約有哭聲,從遠遠的路頭傳來,女人們的。你被擡進家門,半個血肉模糊的人,還沒有死,用鼻息呻吟著、呻吟著。我們從未如此尷尬的面對面,以至於我不敢相認,只有你身上穿著的白襯衫我認得,那是我昨天才洗過晾過疊過的。阿姆為你褪下破了的血杉,為你拭血,那血汩汩地流。所有的人都面容憂戚,但我已聽不見任何哭聲,耳殼內只回蕩著老鐘的擺聲及你忽長忽短的呻吟棗天就要亮了,像不像一個不願回家的稚童搖著他的撥浪鼓在哭?我端著一臉盆的汙血水到後院井邊去,才呼吸到將破的夜的香,但是這香也醒不了誰了。上方的井水一線如瀉,註亂下方池裏的碎月,我端起臉盆,一潑,血水酹著這將蕪的家園,“天啊!”我說,臉盆墜落,咕咚咚幾滾,覆地,是上天賜下來的一個筊杯嗎?我跪在石板上搓洗染血的毛巾,血腥一波一波刺著我的鼻,這濃濁、強烈、新鮮的男人的血,自己阿爸的。搓著搓著,手軟了,坐在濕漉漉的青石上,面對著井壁痛哭,壁上的青苔、土屑、蝸牛唾糊了一臉,若有一命抵一命的交易,我此刻便換去,阿爸。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再度將你送去鎮上就醫,所有的人走後,你呻吟一夜的屋子空了,也虛了,只剩下地上的斑斑碧血。那日是七月十五日,普渡。

我在井邊淘洗著米,把你的口糧也算進去的。昨夜的血水沈澱在池底,水色絳黑,我把臟的水都放掉,池壁也刷洗過,好像刷掉一場噩夢,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把上井的清水釋放出來,我要淘米,待會兒家人都要吃我煮的飯,做田的人活著就應該繼續活著,阿爸。

河那邊的小路上,一個老人的身影轉過來,步子遲緩而佝僂,那是七十歲的大伯公,昨晚,他一起跟去醫院的。我放下米鍋,越過竹籬笆穿過鴨塘邊的破魚網奔於險狹的田埂上,田草如刀,鞭得我顛仆流離,水田漠漠無垠,也不來扶,跳上小路的那一刻,我很粗暴地問:

“阿爸怎麼樣了?”

“啊……啊……啊”他有嚴重的口吃,說不出話。

“怎麼樣?”

“啊……啊……啊,伊……伊……”

就在我憤怒地想撲向他時,他說:

“死了……死了……”

他蹣跚地走去,搖搖頭,一路囁嚅著:“沒……沒救了……”我低頭,只看見水田中的天,田草高長茂密,在晨風中搖曳,搖不亂水中天的晴朗明晰,我卻在野地裏哀痛,天!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主動地從伏跪的祭儀中站起來,走近你,俯身貪戀你,拉起你垂下的左掌,將它含在我溫熱的兩掌之中摩挲著,撫摸著你掌肉上的厚繭、跟你互勾指頭,這是我們父女之間最親熱的一次,不許對外人說(那晚你醉酒,我說不要你了,並不是真的),拍拍你的手背,放好放直,又回去伏跪,當我兩掌貼地的時候,驚覺到地腹的熱。


後尋


死,就像一次遠遊,父親,我在找你。

從學校晚讀回來時,往往是星月交輝了。騎車在碎石子路上,經過你偶去閑坐的那戶竹圍,不免停車,將車子依在竹林下,彎進去,燈火守護著廳廳房房,正是人家晚膳的時刻。曬谷場上的狗向我吠著,我在他們的門外佇立,來做什麼呢?其實自己也不清楚,就只是一種心願罷了,來看看父親你是否在他們家閑坐而已。那家婦人開了門,原本要延請我入室,似乎她也記得我正在服喪,頭發上別住的粗麻重孝,令她遲疑而不安,她雙手合起矮木門,只現出半身問我:“啥麼事?”我尷尬而不敢有慍,說:“真久沒看到你,我阿爸過身,多謝你幫忙。”我轉身要走了,她叫住我,說:“是沒棄嫌才跟你講,去別人家,戴的孝要取下來,壞吉利。”父親,東逝水了,東逝水了,我是岸土上奔跑追索的盲目女兒,眾生人間是不會收留你的了。

天倫既不可求,就用人倫彌補,逆水行舟何妨。父親,你死去已逾八年。

“你真像我的阿爸!”我對那人說。有時,故意偏著頭瞇著眼覷他。

“看什麼?”他問。

“如果你是我爸爸,你也認不得我了。”

“你死的時候三十九歲,我十三歲,現在我二十一歲了,你還是三十九歲。”

“反正碰不到面。”

癡傻的人才會在情愫裏摻太多血脈連心的渴望,父親,逆水行舟終會覆船,人去後,我還在水中自溺,遲遲不肯上岸,岸上的煙火炎涼是不會褓抱我的了,我註定自己終需浴火劫而殘喘、罹情障而不愈、獨行於荊棘之路而印血,父親,誰叫我對著天地灑淚,自斷與你的三千丈臍帶?我執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斷崖,無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贖。


撿骨


第十一年,按著家鄉的舊俗,是該為你撿遺骨了。

“寅時,自東方起手,吉”,看好時辰,我先用鮮花水果祭拜,分別喚醒東方的“皇天”,西方的“後土”,及沈睡著的你,阿爸。

墓地的初晨,看慣了生生死死的行伍,也就由著相思林兀自款搖,落相思的雨點;由著風低低地吼,翻閱那地上的冥紙、草履、布幡。雀在雲天,巡邏或者監視。這些永恒夢國的侍衛們,時時清查著,誰是新居者,誰是寂寞身後的人?馬纓丹是廣闊的夢土上,最熱情的安慰,每一朵花都是胭脂帶笑的。野蔓藤就是情牽了,挽著“故閨女徐玉蘭之墓”及“龍溪顯祖考妣蘇公媽一派之佳城”這二老一少,不辭風雨日暮。紫牽牛似托缽的僧,一路掌著琉璃紫碗化緣,一路誦“大悲咒”,冀望把夢化成來世的福田。

“武罕顯考圭漳簡公之墓”,你的四周長著帶刺的含羞草,一朵朵粉紅花是你十一年來字不成句的遺言,阿爸。三炷清香的虛煙裊裊而升,翳入你靈魂的鼻息之中,多像小時候,我推開房門,搖搖你的腳丫,說:“餵,起來啰,阿爸!”你果真從睡中起身,看我一眼。

“時辰到了。”挖墓的工人說。

按禮俗,掘墓必須由子嗣破土。我接過丁字鎬,走到東土處,使力一掘,禁錮了十一年的天日又要出現了,父親,我不免癡想起死回生,希望只是一場長夢而已。

三個工人合力扒開沙石,棺的富貴花色已隱隱若現。我的心陣痛著,不知道十余年的風暴雨虐,螻蟻啃嚼,你的身軀骨肉可安然化去,不痛不癢?所謂撿骨,其實是重敘生者與死者之間那一樁肝腸寸斷的心事,在陽光之下重逢,彼此安慰、低訴、夢回、見最後一面、共享一頓牲禮酒食,如在。我害怕看,怕你無面無目地來赴會,你死的時候傷痕累累。

拔起棺釘,上棺嘎然翻開,我睜開眼,借著清晨的天光,俯身看你:一個西裝筆挺、玄帽端正、革履完好、身姿壯碩的三十九歲男子寂靜地躺著,如睡。我們又見面了,父親。

啊!天,他原諒我了,他原諒我了,他知道我那夜對蒼天的哭訴,是孺子深深愛戀人父的無心。

父親,喜悅令我感到心痛,我真想流淚,寬恕多年來對自己的自戕與恣虐,因為你用更溫柔敦厚的身勢褓抱了我,視我如稚子,如果說,你不願腐朽是為了等待這一天來與人世真正告別、為至親解去十一年前那場噩夢所留下的繩索,那麼,有誰比我更應該迎上前來,與你心心相印、與你舐犢共宴?父親,我伏跪著,你躺著,這一生一死的重逢,雖不能執手,卻也相看淚眼了,在鹹淚流過處,竟有點頑石初悟的天坼地裂之感,我們都應該知足了。此後,你自應看穿人身原是骷髏,剔肉還天剔骨還地,恢復自己成為一介逍遙赤子。我也應該舉足,從天倫的窗格破出,落地去為人世的母者,將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煙,去供養如許蒼生。啊!我們做了十三年的父女,至今已緣盡情滅,卻又在斷滅處,拈花一笑,父親,我深深地賞看你,心卻疼惜起來,你躺臥的這模樣,如稚子的酣眠、如人夫的靦腆、如人父的莊嚴。或許女子賞看至親的男子都含有這三種情愫罷!父親,濤濤不盡的塵世且不管了,我們的三世已過。

“合上吧!不能撿。”工人們說。

我按著葬禮,牽裳跪著,工人鏟起沙石置於我的裙內,當他們合上棺,我用力一撥,沙石墜於棺木上,算是我第二次親手葬你,父親。遠遊去吧!你二十四歲的女兒送行送到此。

所有的人都走後,墓地又安靜起來,突然,想陪你抽一支煙,就插在燃過的香炷上。煙升如春蠶吐死,雖散卻不斷,像極人世的念念相續。墓碑上刻著你的姓名。我用指頭慢慢描了一遍,沙屑粘在指肉上,你的五官七竅我都認領清楚,如果還能乘願再來,當要身體發膚相受。

不知該如何稱呼你了?父親,你是我遺世而獨立的戀人。

後記:死真的只是天地間的一次遠遊嗎?緊閉的眼,冰涼的手,耷拉成“八”字的眉頭。那是怎樣孤單而荒涼的遠遊?漆黑的夜,無盡的路,一個人飄飄蕩蕩地走。就這樣告別了吧,連行囊也來不及整理,至親的人,也吝嗇得不打一聲招呼。就這樣遠去了吧,連回程的時間也不肯講,此行的方向,也拒絕透露。無論如何,請你滿飲我在月光下為你斟的這杯新醅的酒。此去是春、是夏、是秋、是冬,是風、是雪、是雨、是霧,是東、是南、是西、是北,是晝、是夜、是晨、是暮,全仗它為你暖身、驅寒、認路、分擔人世間久積的辛酸。

你只需在路上踩出一些印跡,好讓我來尋你時,不會走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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