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刀與星辰》一部電影的隱顯技巧

一部電影的隱顯技巧·《臥虎藏龍》本事


失控現象和隱顯美學

電影是形象的藝術——也是最容易受形象幹擾的藝術。視聽魅力,是雙刃劍,許多導演都維持不好“形象魅力與劇作內涵”的平衡,即便經典如《英雄本色》。

此片在劇作上,周潤發扮演的小馬哥十分空洞,不過是個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李逵。內心最復雜的是張國榮的角色,他要弒兄——此情結重大,如古希臘悲劇一般。從戲份比例上看,周潤發不過是個配角。

然而,電影拍下來,原本是張國榮的電影成了周潤發的電影,無論張國榮的內心如何復雜,周潤發貼個膠布、流點鼻血、走路瘸一下,就把戲都搶光了。新現實主義名作《洛克和他的兄弟》中的洛克在劇作上是個為了哥哥而自我犧牲的聖人,但影像效果是,洛克是個將其哥哥毀掉的陰謀家——一代天驕如維斯康蒂,也會出現偏差。

不過正因為有了這點偏差,才拯救了此片,否則寫一個農村家庭在城市中的崩潰,結果玩出一個聖徒,如此異想天開,實在有違新現實主義初衷。因為情節和形象有了不同的指向,洛克形象變得曖昧,避免了空洞,失控反成了好事。

本文不詳細分析《英》、《洛》,只是以此舉例,由於視聽魅力的不可抗拒,許多影片是失控而成的。在每一部電影後都有一部隱藏的電影。由於電影元素眾多,稍有失控,或者導演趣味的不自覺地變化了,最初的電影構思就要變味。我們看到的大多是變味的電影,作為電影專業人士,觀影的樂趣之一,就是從現成的電影中去尋找一個原味的電影。

制作電影很難貫徹始終,都會多少失控,有的劇情崩潰,有的則造成了特殊效果。還有一種電影,是嚴格控制,故意將最初構思隱藏起來。

中國有“文史不分家”的傳統,小說發端於野史。野史曲寫真事,所謂“怪話就是真話,怪事多有隱情”。所有藝術都談“虛實”,而中國小說要論“隱顯”。老派文學評論的藝術鑒賞少,索隱多,就是要找個真事實情——故事中有故事,這是中國敘事藝術的嗜好。

典型是例子是《紅樓夢》,大多數人認為在玉、黛、釵的三角戀愛中,隱藏著的是乾隆時代“兩個中央”的政壇秘史。周汝昌更從蛛絲馬跡發現,根本就不是三角戀愛,而是一個男人的生命階段由三個女人(還有一個史湘雲)來劃分,三個女人次序出現,毫不幹涉。

有點醋意是情趣,寫成醋海風波就俗了,後續寫手甚至在後四十回玩出一條人命,讓黛玉死掉——因為完全不懂“隱”了些什麽,所以只好在“顯”的一方面用強,一味強化情節,造成藝術水準的下跌。

而李安的《臥虎藏龍》也有此隱顯。《臥虎藏龍》表面上是一個道義壓抑愛情的故事,實際上是一個男人尋歡的故事。


三元丹法和本來故事


韓國經典《曼陀羅》其實在用中國明清神怪小說《綠野仙蹤》的意念,就是一個吃喝嫖賭的人成道了,而一個嚴守戒律的人失敗了。這種宗教觀在西方鳳毛麟角,在東方幾乎是主流。雖然劇作粗糙,但由於這特殊的思維,成為令西方矚目的韓國名片。

由於東方的封建專制壓力巨大,禪道幾乎是唯一的叛逆途徑,知識分子論禪道是在找自由尊嚴,所以古書中留下了太多的狂僧瘋道,褻瀆宗教戒律,隱喻著褻瀆國家律法——這是知識分子的宗教觀。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以僧道專業來寫僧道,文學上有《西遊記》,電影上《臥虎藏龍》可算一例。因為站在傳統文化角度,看出的是另外一個故事。

按照大多觀眾的理解,此片講述劍俠李慕白準備退隱江湖,他看望了死去朋友的妻子俞秀蓮,兩人早有情誼,但迫於禮教觀念而不能結合。李慕白的寶劍被即將出嫁的玉嬌龍偷走,玉嬌龍是千金小姐,但她向往江湖生涯,甚至還有個新疆情人。最終她為了愛情,逃了婚,走入江湖。

李慕白和俞秀蓮為了維護玉嬌龍的小姐名譽,一直為她隱瞞偷竊行為,勸她回家。然而,由於玉嬌龍的師傅碧眼狐貍是李慕白的仇人,最終李慕白中暗算而死,他既沒有得到歸隱的清福,又沒有得到愛情,實在窩窩囊囊,表明了生活的嚴酷性。而玉嬌龍經歷了真正的江湖,絕望自殺。李、玉兩人都理想破滅,只有俞秀蓮敢愛敢恨,但她只能孤獨地活下去。

這個“道義壓抑情欲”的故事基本成立,但一些細節卻無法解釋。如碧眼狐貍一個照面就被李慕白打倒,又怎麽能殺得了李的師傅?玉嬌龍追求愛情,終於見到了自己的情人,可為什麽又要自殺?李慕白一下山就對俞秀蓮有感情暗示,為何突然又拒絕了她,說是“朋友之妻不可欺”的禮教束縛,可為什麽一開始又眉來眼去,為表明愛意還要賭氣嚷嚷:“不是早就說好了嗎?”

李慕白下山,說是要退出江湖,原本他就在山上,自然淡出豈不更好?還要下山宣布,千裏送劍,搞得興師動眾,太像個好事之徒,沒有一點“高人”的利索勁。他下山的真正原因都藏在他的開場白中,他說他靜坐時到達了“一片死寂境界,沒有光……”

註意,他練的不是武功,而是丹法。有必要解釋一下丹法,丹法有三種。第一種天元,就是做個空心金屬球,受日月光照射,經十二年,空心球中無中生有地產生了一滴水,這滴水是日精月華,喝下便可成仙。有的富商便蓄養道士,十二年後,在打開球心的瞬間,道士變魔術般滴進去一滴水。

由於受騙太多,世人轉向了地元丹法,就是用植物礦物煉。造個錄音機造個電視都是有標準的,而成仙是沒有標準的,沒標準的煉造,結果難以預料。“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記載,描述的是整幢房子一下沒了,地上留個大坑,很可能是造出個炸彈。就算沒造出炸彈,也往往造出毒藥,秦始皇、隋煬帝都是這麽死的。

由於危險性太大,世人又轉向了人元丹法,就是視女人為“活藥”。見到漂亮女人,男人一定會精神抖擻。如果抖擻到極致,應該可以成仙吧?許多人對此有信心。就算成不了仙,也趁機浪漫了一下,何樂而不為呢?於是造成了許多流弊,歷史上和尚貪財道士淫亂,往往激起民變,有幾位宗師便是在群居群宿時被農民放火燒死的。

當然,筆者所言的只是三元丹法的妄傳流弊,玉嬌龍罵武當山是“酒館娼寮”,是因為道家確有此流弊。《臥》中的李慕白是武當派,道家文化無法以常理來測度。他為什麽下山?片中交待,不是在世俗中看破了紅塵,而是因為山上修道遇到了困境。什麽困境?觀眾多稀裏糊塗地看過去了。

道家有“孤陽不生,獨陰不長”的理論,在人元丹法講,就是找異性來匹配陰陽,方能煥發生機成就仙道。李慕白講的“死寂境界”就是“孤陽不長”,他下山的真正用心,不是退出江湖,而是要找個女人。

他找到了死去朋友的妻子,做出了感情暗示,含情脈脈地約定去北京見面,談戀愛的人都懂得要找個情趣。為何要將寶劍送給貝勒爺?道家早定下個“修道要依附官府豪門”的規矩,不單是有錢買藥,主要是可以在高官的勢力下做點超越禮法的事情。借口退出江湖,將劍送給權貴,是為日後埋下了伏筆。

以此分析,李慕白的愛情計劃從一開始就不是只有俞秀蓮一個女人,所以見到更年輕更漂亮的玉嬌龍,立刻動了心,口中連聲贊道:“福氣福氣。”從此再看俞秀蓮便覺得乏味,再沒了興致。玉嬌龍出於少女好奇心理,偷了寶劍,正中李慕白下懷,從此有了和她糾纏的機會。

李慕白以一副“愛才”的模樣,說玉嬌龍練武走上了歪路,要她拜自己為師,其實是尋歡的借口。而玉嬌龍明白他的用心,堅決拒絕,並諷刺李慕白為“老江湖”。

一個不通世事的少女,怎麽會如此清醒,因為她有一個過來人的師傅——碧眼狐貍。碧眼狐貍是殺死李慕白師傅的兇手,同時也是李慕白師傅的女人。李的師傅煉人元丹法玩女人,結果死在了床上——這在臺詞中一句話帶過,很容易忽略的地方恰恰是故事的樞紐。

不管觀眾看得有多糊塗,玉嬌龍總是明白的。她面對李慕白,一下扯開衣襟,由於衣服濕了,乳房清晰可見,她說:“你要劍還是要我?”找賢徒本是個借口,男人對一個女人有意思,對這個女人來說,是掩飾不住的。

一直糊塗的是俞秀蓮,她還做著愛情的美夢,可惜李慕白是學道的人,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因為遇到了一個更好的女人,李慕白便疏遠了她。李慕白說:“當你握緊拳頭的時候,什麽也抓不到,而張開手掌,卻擁有了一切。”這話具有哲理,但男人騙女孩都是這麽說的,老公要老婆默許自己有情人,也是這麽說的。

李慕白遠遠超出了禮法,但以禮法為借口應付別人,而俞秀蓮完全不知所以,以為他受了“朋友之妻不可欺”的束縛,還誠懇地勸他不要痛苦。真是個可憐的女人,李慕白臨死前是一種詭詐的眼神,分明在說:“你就傻吧。”但最終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對她說了句“我愛你”——也因為是美國電影,不管片子拍得多曖昧,只要一提到愛,美國人就都能認可,美國人就這麽好糊弄。這是好萊塢的常規,李安正好順從了常規。

而玉嬌龍看到俞秀蓮充滿愛意地抱著李慕白的屍體,也不忍心說破。俞秀蓮覺得都是玉嬌龍惹了麻煩,用寶劍威脅玉嬌龍,而玉嬌龍對她充滿同情,實在沒有打鬥的心情。

此片中李慕白說了許多為人處世的儒家道理,那是他的障眼法,把玉嬌龍的不抵抗,說成是終於體會到李慕白教育的儒家禮法,是說不通的,因為她最後自殺了,並沒有回到主流規範中去。

俞秀蓮得到了一個泡沫愛情,而玉嬌龍被李慕白破壞了心境,當她見到自己的初戀情人,突然沒有感覺了。她有家不能回,有情人卻愛不起來,意外地尷尬,於是絕望自殺。


許多人抱怨周潤發扮演的李慕白性格曖昧,我們太習慣他“小馬哥”一類的棱角了,因為周潤發沒能展示性格棱角,所以此片觀賞性較差。殊不知,正是要將他曖昧化,李安就是要一個“別有用心”的曖昧形象。但李安的用心又不好明說,或說起來太過麻煩,所以指導周潤發的辦法,就是一個鏡頭四五十遍,直到將周潤發的神采消磨幹凈。

導演指導演員,只要能出效果,不管用何方法都無所謂,電影是形象的藝術,許多演員都是糊裏糊塗地演了部名片。如果明白了李安的用心,就可知道周潤發幾乎是完美地演出了這個角色。為何評論差距如此之大?

因為周潤發在影片中說的第一段話“沒有光……”是太專業的道家術語,李安並沒有作出通俗化的解釋,這段話是整部影片的起點,起點不明,此片就會被看成另一個故事。

《臥》是部哀傷的電影,因為尋歡不成,而不是禮教的壓抑。其實中國古人總是明一套暗一套,活活潑潑,並不特別壓抑。生活狀態是隱顯並存,藝術也是隱顯並存。

胡金銓和李安

經上一段段落分析,《臥》片中的故事有隱情,所以片中出現了一些迥異於常規武打片的形態。

李慕白出現的第一個鏡頭是平靜地沿著水道行走,這是胡金銓的標誌,這是文人的出場而不是大俠的出場。一般武打片的人物出場都動靜很大,不是飛著就是跑著,徐克電影都是這樣。李慕白的出場和《龍門客棧》的周懷安一樣,這是李安在和胡金銓保持一致,表明在以武打片寫中國文化。

影片的第一個建築空間是鏢局,同是表現深宅大院,李安和張藝謀全然不同。張藝謀的宅院不管有多廣闊,也依然顯得擁擠,後景的色彩也很紮眼,頻用長焦鏡頭,所以前後擠在一起,消滅空間,因為他本要表現壓抑,追求窒息感。而李安的構圖,註意了建築本有的對稱均衡,色彩清淡,後景自然地暗蒙蒙一片,表現了“中空”感,呼吸順暢。中國的根本醫書名《黃庭經》,黃為中,庭為空,建築繪畫是中空美學,醫術也以中空來治病,在傳統文化中,這種意識無處不在。《臥虎藏龍》的攝影得了國際上眾多大獎,與韓《曼陀羅》一樣,不是技術好,而是意識好。

竹林戲中多是對峙鏡頭。

有一種議論,說《臥》中的竹林打鬥是抄襲胡金銓《俠女》中竹林的打鬥。此說值得商榷,依筆者看來,完全不同。胡金銓的竹林打鬥借鑒了日本劍俠片,氣氛嚴峻,對峙時完全是日本風格,打鬥時的剪接技巧又超越了日本片的實戰性,開掘出跳躍、飛落的技巧,對動作性極盡渲染。

胡的竹林純粹是異能奇技,而李安的竹林是在談戀愛。甄子丹、袁和平都抱怨李安的竹林動作欠佳,因為作為武術設計師,他倆腦海中只有動作。而李安是以拍接吻戲的方法來拍武打戲的。

首先,李安的威亞長得過分,演員多被吊上四五層樓的高度,一拉就一兩百米,如果拉不了這個長度,就用電腦動畫解決。總之,人物長距離飛翔,長度一加長,節奏就慢了下來。

李安的輕功概念不是生死對決,而是男追女跑。節奏一慢,情調就從武打場面轉化成了愛情場面,李慕白和玉嬌龍在竹林中根本就沒打幾下,都是相互看相互等,節奏越來越慢,最終出現了慢鏡頭。

常規武打片的慢鏡頭是為了表現動作造型,而李安的慢鏡頭是男女相互凝視,甚至出現了男俯女仰這類接吻戲的鏡頭法,彈性十足的竹叢被李安拍成了一張大床。尤有一個動作設計,是兩人在一根竹子上僵持,玉嬌龍企圖將李慕白彈飛,而李慕白在竹尖絲毫不動,如貓戲鼠般微笑——這是顯露武功,有高手風範,但也是在調情。

所以李安和胡金銓的竹林完全是兩個路數。以《臥》片可以看出一點端倪,作為大眾藝術的電影,其實是可以有導演的私人樂趣的,甚至這種私人樂趣還能提高藝術檔次。如此,電影的結構將變得空前復雜,這不是曖昧而是玲瓏。

由於在電影起步階段,中國正逢五六十年的戰亂,對電影基本技法的形成無力作太多貢獻,但進入電影的成熟期後,中國傳統的隱顯美學也許能給電影帶來新奇,《臥》便是一個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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