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刀與星辰》武俠電影與傳統文化(下)

禮崩樂壞

類型片解決生活的幾大類焦慮,懂了類型片,也就懂了大體人生。焦慮靠立起價值觀來稀釋。

西部片的焦慮是孤立無助,大自然的壓力、社會的無序在西部小鎮集中反映,立起了獨往獨來的價值觀,無助感變成卓爾不群的驕傲,孤獨反而成魅力。

《教父》借用偵探片敘事,以“有人搞老大,是誰?”展開,但不重視偵破,《教父1》教父病好後,直接說“是他”,《教父3》是教父回老家找朋友一問,就知道是誰了。《教父3》的情節高潮甚至是偵探片模式,即發現神聖的教會黑社會化了,說“他們才是黑社會”。

因為大多武俠電影是晚會性質,什麽都不深入,恐懼科技只是表面現象,科技掩蓋的是種族自卑感,看武俠片的興奮和八十年代女排拿下冠軍的性質一樣,是最直接的種族興奮。

偵探片恐懼的是社會黑社會化,黑幫片恐懼的是科技,黑幫片裏的傳統壞人都有科技色彩——如海洛因,高學歷者往往是反角。《無間道2》的倪永孝成為老大後,要到大排檔吃碗面,確立自己的純樸。周潤發的《江湖情》,也以吃面表示自己是好老大。玩電子遊戲、看3D電影的自然是壞老大了。

科技是黑幫片的恐懼,武俠片就不要跟黑幫片爭了。對於中國人,科技恐懼畢竟是外來的,我們有內在的恐懼。

中國文人傳統的恐懼是禮崩樂壞,儒家文化便是從這種恐懼中產生的。創立這種恐懼的孔子,因年輕時身份低微和晚生了幾年,並沒有真正經歷過周朝廟堂級別的禮樂,是一路問來的。可能人心裏最美好的,就是晚一步沒有趕上卻又見到些許殘存的東西,維斯康蒂和貝托魯奇在資本主義時代緬懷貴族時代晚期,《豹》和《1900》,正是孔子心態。

每一個圈子,都有一個白銀時代的夢,白銀時代是人才濟濟,庸俗的勢力沒那麽大。電影的白銀時代是“默片末期”,當有聲片即將發明,默片即將結束的時候,做默片導演的幾乎都是英才,拍出來的幾乎都是好片子,因為沒有視覺才華的人幾乎都被淘汰出局。

能選優的時代,肯定是好時代。而人類的大多數時代是保庸的,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果然有聲片發明後,審美倒退了十年,電影口水化了,庸才們都回來了。

如果認同常規概念的“歷史是由重大事件和恢宏人物構成的”,後現代主義哲學家亞歷山大·克耶夫認為歷史即將終結。他雖然是個旅法的蘇聯人,但認為莫斯科系統和華盛頓系統本質上沒有區別,都是單調推崇技術和生成龐大官僚。冷戰消釋文化,世界必將平庸。

以後,人類沒有歷史了,只有時間,所謂“度日”。

人總是要向前走的,但人有時需要往回走。武俠片便是滿足“往回走”的需要。前途空洞無聊,起碼過去還有些依憑。

武俠片如果要形成類型,先要建立自己的恐懼和救贖,不能再打打鬧鬧玩下去了。禮崩樂壞的恐懼,其實在中國導演裏已有此先兆,如《喋血雙雄》,殺手焦慮的是生存法則失控,個人才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一流殺手被一幫庸才擊斃。

孔子起碼像別人評價王小波一樣,是個內心優雅的人,王小波認為愛智慧是人活著的必須,受不了混淆是非的人,不管此人是主動混淆還是被動混淆。主動可惡,被動可悲。

孔子起碼是這樣——不奢求白銀時代,但覺得張眼所見盡是庸人,自己也活得沒意思了。看《論語》,不覺得他企圖改變世界,覺得他只是想讓身邊少幾個無趣的人。

恐懼文化消亡——這恐怕是一種比歐美災難片高級點的恐懼吧,災難片恐懼的是生存福利,《黑客帝國》充滿福利轉瞬即逝的傷感,革命者抱怨劣質咖啡,根據地模仿迪廳。

可能生活得豐衣足食,但文化消亡,人間變得無智無趣——武俠片應該怕這個。每一種類型片都有自己的知識體系,西部片是槍械知識和流浪技巧,愛情片是女性心理和家族文化(或階級信條),武俠片應是禮樂。

禮樂是接人待物的規矩和生活的講究,這些是武俠片歷史上恰恰輕視的東西,如男人後面拖根辮子、額前留著分頭或背頭,男人見面除了會抱拳禮,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德高望重者像美國黑人般說話時下巴一翹一翹,女人隨手就拍男人胸脯肩膀。

武俠片應該敏感中國人的“樣”,保留些傳統中國人生活方式。怕“樣”消失,應是武俠片的恐懼。這種恐懼不是臆想出來的,而是歷史中一種龐大人群共有的心理。

比如北京滿族人的特點是“禮多”,對於漢人禮法的講究,盯得比漢族還仔細。辜鴻銘熱愛慈禧太後,認為最為美麗端莊,但也怕跟滿族人交往,舉動稍有不妥,立刻招來批評,確實難受。他在《清流》一文中表達了:“還有比在街上遇上一個滿族人更煩的麽?”

為何如此講禮?因為失落,種族自豪感在內政外戰上嚴重受挫,為心理補償,以死盯禮數來維護身份地位。焦菊隱導演《茶館》時,帶演員去體驗生活,當時還有許多茶館,茶館滿滿堂堂的,整日有人泡著,都是舊時代已失勢的人,對新生活茫然無措,一日一日地泡著,相濡以沫。

《茶館》表現的是禮崩樂壞,清末茶館還有份文明的氣派,人人重情講禮,壞人幹壞事,好人好好活著,兩不相涉,一步步到了豺狼當道,好人活不下去,成了薄情無禮的土匪世界。老舍的臺詞裏有“我愛大清朝”的話,沒有過“愛民國”、“愛北洋”、“愛國民黨”的話。

老百姓過日子不管主義,只看文明。禮崩樂壞,從“半年一結賬”到“喝茶先付茶錢”,人情的厚道全無。人對人高度不信任,都是暫時關系,誰活得都沒有底氣。從一壺茶的規矩,可看出人間氣象。

“禮樂”是一把衡量世情的尺子,老中國人都是看這個,簡明而富於智慧。皇帝也怕這把尺子,要以禮樂調理民風,民風失去淳厚,就是統治水平低,會招後人笑話。

這是孔子傳下的方法,他讓自己做官的弟子以此方法處理政務。看禮樂,是中國人固有的思維,我們要以此思維創作電影。

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便是一部禮樂電影,通過一場葬禮,表現世道已敗壞。

小津屢屢在片中用日本軍歌,緬懷未成的侵華戰爭,但他有分寸,緬懷完了,會讓人物說一句“還是戰敗了好啊”,以掩蓋。

以小津的修養,應該是反戰的,但他更反感庸俗的生活,他的青年時代在中國戰場,先不管理想的對錯,起碼那樣的歲月還是有理想,有理想總比庸俗勢利要好啊——這是小津式的感慨。

《東京物語》是家庭倫理掩蓋下的戰爭思考,講了子女不孝後,突然筆鋒一轉,讓兩個侵華老兵相遇了,感慨禮崩樂壞,他們跟《茶館》裏不喜歡民國喜歡大清朝的人物一樣,喜歡戰時厭惡現代,表達完了後,又做出掩飾“還是戰敗了好啊”。

這是日本人的措辭習慣,《東京物語》和川端康成的小說《名人》一樣。《名人》講名人的壞話後,又講些年輕人的缺點,以掩飾。中文版介紹《名人》的編者按,說寫的是傳統被現代取代的悲哀——是被川端蒙騙了,他在名人逝世多年後才敢發表這篇小說,怎麽會是說名人的好話?

《名人》寫人的偽善,偽善做到極致後,自己也會被感動,並尋求悲劇結局,以全一世美名。名人是一個自作多情的偽善者,王小波筆下的軍代表、謝晉片中的特派員都是這類人,只不過寫成了年輕人一眼就識別出來的醜類,沒有川端康成寫得富於迷惑性。

對禮崩樂壞的思考,是東方傳統,形成過頂級的藝術電影,雖然輿論上現在忽視禮崩樂壞,但這種思維方式根深蒂固,可以形成大眾藝術,在電影裏可由武俠片來承載。

在電影史上,有許多超級賣座片,按照成規來看,都不被看好,但契合上一種大眾心理,而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如《異形》、《沈默的羔羊》、《英雄本色》、《獨行殺手》、《關山飛渡》。

類型片的基礎不是視聽炫技或是明星派對,而是大眾心理。焦慮令人看電影,有恐慌,有救贖,才能建立類型。如果武俠片的恐慌是禮崩樂壞,那麽救贖是什麽?

退而求其次

西部片的恐懼是“孤獨”,救贖是“卓爾不群”,認可了這份孤獨,所以經典西部片的結尾往往不是大團圓,而是男主角離開女主角,一個人向荒野而去。

《荒野奇俠》、《佐羅》、《西部往事》都如此,《正午》不這樣,但《正午》是反西部片,可能為了造反,反而造出來一個庸俗的結尾,和妻子團圓,其實被妻子拋棄更符合全片主旨。

男女大團圓並非類型片的絕對,偵探片、恐怖片往往男女都沒有好結果,大團圓了,恐怖便不延續了。一旦確立了社會黑幫化,男女再戀愛,就顯得太傻,頂多是男人像個嚇壞的小孩一樣,被女人領走了。

黑幫片更不會有大團圓,因為黑幫片恐懼科技,反映的是跟不上時代節奏而產生的自毀心理,所以男主角多自我毀滅,女主角多是被男主角殺死。類型片是恐懼和救贖,男女團不團圓是次要的。現在一說要做商業片,制片方就要求一個男女配對的喜悅結尾,實在是不懂類型片的外行做法。

嚴格來說“賀歲片”不是電影類型,賀歲片就是個晚會,不能算類型,只能算是例行節目。武俠片作為類型,該如偵探片和恐怖片一樣,結尾時不能大團圓——之後再分析這道理,先從類型片背景講起。

類型片反映了人類的恐慌感,所以大多數類型片的背景都是末世情調,災難片是生態崩壞、黑幫片是都市次序崩壞、偵探片是社會制度崩壞、愛情片是階級對立或種族對立。

武俠片是研究世風的,所以背景反而應在太平盛世,如《東京物語》一樣,是“居安思危”的味道。在好日子裏,一個人辦事辦不成了,因為某一世風變異了,人物進入禮崩樂壞的危機中,最終以某種委婉的方式將要消亡的東西保留下來。雖然永遠無法回到最佳標準,但“退而求其次”,好在沒有消亡、沒有變質,只是稍稍走了點樣,勉強欣慰——這是我設想的武俠片的故事模式。

元朝之後,日本人自稱保留了漢文明,即便經過明治維新的噩夢,也還這麽說。但日本畢竟受西方的沖擊太大,保留的漢文明呈博物館狀,只是冰箱般地冷凍,缺乏延生能力。文化成了博物館或亞博物館式的文化,是一種悲哀,但比起異化變質或消失殆盡,畢竟是一種欣慰。

按此故事模式,男女沒有資格大團圓,結局應是品貌皆佳的女主角離開了男主角,男主角和一個次一等的女主角生活下去,留下遺憾,但生活繼續了。或是全然的傷感,男主角離去了,女主角留在原地。

類型片的恐懼,要以確立某種價值觀來救贖。大多數類型片都是化恐懼為力量,或是雖敗猶榮的精神勝利,不管是事實上、精神上,都是求一個明確的成功。

而稍稍貶值的成功,可能是武俠電影的特殊性,有點違反類型片常規。但電影一百年了,社會受教育程度提高,容許類型片有稍復雜點的概念。

況且,“退而求其次”又算什麽復雜的概念?我們每個人都以此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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