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聯]伊薩克·巴別爾/戴驄譯
中午,我們把我們騎兵連連長特隆諾夫彈痕累累的遺體移至索卡利市。他今晨在與敵機戰鬥中飲彈身亡。所有彈著點都在臉部,兩頰布滿彈孔,舌頭被打成兩截。我們盡力把死者的臉擦洗幹凈,免得他樣子過於嚇人,我們將他的一副高加索馬鞍置於棺材頭部。我們替特隆諾夫揀了一個莊嚴的地方——市中心公園緊靠柵欄的花圃——築了個墳墓。我們全連騎著馬前去送葬,團部和師政委也去了。大教堂鐘敲兩點,我們連那門老掉牙的火炮放第一炮。它盡一門三英寸口徑的舊炮之所能,按全套禮數向陣亡的連長鳴禮炮致哀。在隆隆的炮聲中,我們將靈柩放進壙穴。靈柩還未封蓋,中午潔凈的陽光照耀著他頎長的屍身、牙齒打斷了的嘴,以及腳跟並攏、像是要去參加演練而擦得鋥亮的靴子。
“戰士們!”團長普加喬夫站在墓穴邊上,雙眼望著死者,說,“戰士們!”團長取立正姿勢,雙手貼著褲縫,渾身打戰地說。“我們現在安葬帕薩•特隆諾夫,他是全世界的英雄,我們向帕薩致以最後的敬禮……”
說罷,普加喬夫擡起由於熬夜而發紅的眼睛,仰望長空,大聲痛悼第一騎兵軍的陣亡將士,贊美這支用歷史的鐵錘在未來世紀的鐵砧上錘打的方隊。普加喬夫聲若洪鐘地讀著他的悼辭,緊握著車臣式弧形軍刀的刀柄,釘有銀馬刺的破皮靴蹭著地。他讀完悼辭後,軍樂隊高奏《國際歌》,哥薩克開始跟帕薩•特隆諾夫告別。全連翻身上馬,朝天鳴放排槍,我們那門三英寸口徑的火炮第二次發出轟響,我們派出三名哥薩克去弄花圈。他們策馬飛馳,襲步射擊,側身鞍外,表演馬術,於是捧回了一大束紅艷艷的鮮花。普加喬夫把花撒在墓的四周,我們一個個走到特隆諾夫跟前,同他最後吻別。我用嘴唇碰了一下特隆諾夫圍在馬鞍中的前額後,便去觀光市容,觀光籠罩在瓦藍色塵埃和加利奇憂傷情調之中的索卡爾市哥特式風格的市容。
公園左邊是個大廣場,廣場四周有好幾座古老的猶太教會堂。穿著破破爛爛的長襟大褂的猶太人在這個廣場上吵罵,扭打。他們中間有一部分人是正統派,這些人盛贊伯利茲地區的拉比阿達西亞的學問,為此,持溫和立場的哈西德派,古夏京地區的拉比猶大的門徒,便群起反駁正統派。猶太人圍繞喀巴拉①爭得面紅耳赤,在爭論中一再提到比利亞地區的加昂②,哈西德派的鎮壓者伊裏亞的名字……
哈西德派忘記了戰爭和炮火,只顧辱罵比利亞的大祭司伊利亞,我因特隆諾夫的犧牲,悲痛莫名,為了散散心,便跟著他們推推搡搡,大喊大叫,直到那個面如死灰、瘦長得活像堂吉訶德的加利奇人向我這邊走來時,我才脫身離去。
這個加利奇人手牽一頭毛蓬蓬的小母牛,身穿長及腳跟的白麻布長袍。他這身穿著像是去參加葬禮,或者是去出席聖餐禮。在這個長得出奇的軀幹上安著一顆搖搖晃晃、飽經風霜、小得出奇的腦袋,跟蛇腦袋一般無二,小腦袋上扣著一頂寬檐麥稭草帽,草帽一個勁兒地晃動。小母牛由繩子牽著,可憐巴巴地跟在加利奇人的身後,他神氣活現地牽著牛,將他那副高得像絞刑架一般的骨頭架子把灼熱的陽光分割開來。
他邁著一本正經的步子走過廣場,拐入一條煙霧熏人的斜巷。猶太女人在斜巷一間間叫煙熏黑的陋屋的窮苦的廚房裏忙碌。這些猶太女人一個個都像上了年紀的黑種女人,她們的乳房大得跟她們的身材不相稱。加利奇人走過她們身旁,在斜巷盡頭一幢破屋的山墻前站停下來。
那邊,在山墻旁邊,在歪歪倒倒的白柱子旁邊,一個吉蔔賽鐵匠坐在那裏給馬釘掌。吉蔔賽人用錘子敲著馬蹄鐵,不時甩動油膩的頭發,笑瞇瞇地吹著口哨。他周圍有好幾個哥薩克牽著馬在那兒等。我那個加利奇人走到鐵匠跟前,不聲不響地遞給他約摸十二個土豆,對誰都不看一眼,轉身走了。我本打算跟他走,卻叫一個正在等著釘馬掌的哥薩克給攔住了。這個哥薩克叫謝裏維爾斯托夫。他當年由馬赫諾那兒反水過來,服務於我第三十三騎兵團。
“柳托夫,”他說,跟我握手問好,“你什麼人都要招惹,柳托夫,你魔鬼附體了,你幹嗎今天早晨要害死特隆諾夫?”
謝裏維爾斯托夫聽信了別人的胡言亂語,竟然出口傷人,大喊大叫地沖著我說,是我今天早晨害死了我們的騎兵連長特隆諾夫。謝裏維爾斯托夫為此百般斥責我,當著這麼多哥薩克的面斥責我,然而他的話沒有一句是事實。不錯,今天早晨我的確跟特隆諾夫爭吵過,因為特隆諾夫總是沒完沒了地虐待俘虜。我跟他大吵了一場,可是他,帕薩,死了,世上再也沒有人來審判他了,我是所有人中間最後一個審判他的人。這就是我們所以會大吵一場的由來。
今天的俘虜是天亮時我們在紮沃達火車站抓獲的,共十人。在我們抓獲這十個波蘭人時,他們都只穿著內衣。一堆軍服撂在他們腳下,這是他們的詭計,以便我們無從由軍服上區分出軍官和士兵。是他們自己脫下軍服的,可這一回特隆諾夫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軍官出列!”他走到俘虜跟前,拔出手槍喝令道。
這天早晨,特隆諾夫頭部已經掛花,頭上纏著破布,鮮血從他頭上就像雨水從麥垛上那樣滴落下來。
“軍官,招認吧!”他重復說,用手槍柄推撞著波蘭人。
這時從這夥人中走出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光裸的肩胛骨顯得很大,顴骨蠟黃,唇髭往下耷拉。
“……結束戰爭吧,”老頭以不可理解的亢奮說道,“軍官們逃跑了,結束戰爭吧……”
這個波蘭人說罷,把一雙發青的手向騎兵連長伸去。
“五個手指頭,”他揮動著幹癟的大手,抽泣著說。“我就靠這個五手指頭養活一大家子人呀……”
老頭哭得喘不過氣來,身子晃動不已,熱淚像線一樣掛下來,跪到在特隆諾夫面前,可特隆諾夫卻用馬刀把他推開。
“你們的軍官全是孬種,敗類,”騎兵連長說,“你們的軍官把軍官服撂在這兒……誰穿上合身,誰就完蛋,我這就來試試……”
說罷,騎兵連長打這堆破爛的軍服裏,挑起一頂有緣飾的軍官制帽,扣到老頭兒的腦瓜上。
“正合適,”特隆諾夫嘟噥了一句,一邊逼向前去,一邊低聲說,“正合適……”隨即舉起馬刀一刀捅進俘虜的喉嚨。老頭仰天倒下,兩只腳亂踹著,紅似珊瑚的鮮血冒著氣泡從他喉嚨裏像河水般湧出。這時安德柳什卡•沃謝米列托夫潛至老頭眼前,只見他的一只耳環和鄉下人滾圓的脖子亮閃閃地發著光。安德柳什卡解開那個波蘭人的扣子,輕輕地晃了晃他身子,便動手扒下死者的褲子,扔到自己的馬鞍上,隨後又從衣服堆裏拿起兩件軍服,揮舞馬鞭,離我們而去。就在這一瞬間,太陽破雲而出。陽光直射安德柳什卡的馬,照耀著它怎樣快樂地奔跑,截短了的尾巴怎樣無憂無慮地晃動。安德柳什卡沿著小路向樹林奔去。我們的輜重車都停在樹林裏,車夫們像發了瘋一樣,朝沃謝米列托夫又是打唿哨,又是打手語,把他當做聾啞人似的。
這名哥薩克已經跑出一半路了,特隆諾夫突然單膝跪下,沖著他的背影嗄啞地喊道:“安德柳什卡,”騎兵連長兩眼望著他,“安德柳什卡,”他又喊了一聲,目光沒有離開地面,“我們蘇維埃共和國還活著,瓜分它的遺產還早了點兒,把這些破爛貨放下,安德柳什卡。”
可是沃謝米列托夫非但連頭都不回,反而用哥薩克驚人的弓術讓馬踩著小步跑起來,馬活潑地甩著尾巴,像是在向我們揮別。
“叛變!”這時特隆諾夫驚詫地嘟噥說。“叛變!”他急忙把卡賓槍舉至肩部,但慌忙中打偏了。這一回安德柳什卡勒住馬,掉轉馬頭,朝向我們,像娘兒們似的在鞍子上挪動了一下身子,滿臉急怒,漲得紅通通的,雙腿打著戰。
“聽著,老鄉,”他一邊驅馬朝騎兵連長跑去,一邊氣勢洶洶地說,可他一聽到自己低沈有力的嗓音,立時平靜下來,“我恨不得一槍把你斃了,也叫你回姥姥家去……你才逮住了十個波蘭人,就鬧得天昏地暗,我們成百成百地逮,也從沒叫你來幫過忙……如果你是個工人,就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安德柳什卡說罷,把褲子和兩件軍服扔下馬鞍,鼻孔哼哧了一聲,撥轉馬頭,離開騎兵連長,過來幫我給剩下來的俘虜造冊。他在我身邊轉來轉去,鼻子的哼哧聲非常之響。俘虜們哇哇叫著,從安德柳什卡身邊逃開,他追上他們,將他們一把統統攔腰抱住,就像獵人為了看清黎明時分飛到小河邊的鳥群,把河邊的蘆葦扒拉開一大把,抱在懷裏那樣。
這些個俘虜,忙得我焦頭爛額,我什麼罵人的話都罵了,才好不容易盤問出八名俘虜的番號、武器種類,一一登記在冊,然後開始盤問第九名。第九名俘虜是個青年,長得挺像一流雜技團裏的德國體操演員,這個青年胸脯潔白,是德國人的胸脯,蓄頰須,穿針織絨毛背心和輕騎兵的長襯褲。他把高高挺起的胸脯上的兩個乳頭對著我,撩開汗濕的淺色頭發,說出了他部隊的番號。這時安德柳什卡一把抓住他的長襯褲,惡狠狠地問道:
“襯褲是哪兒來的?”
“母親縫的,”俘虜回答說,身子晃了一下。
“你母親準是被服廠的,”安德柳什卡說,上下打量著他,用粗大的指頭碰了碰他修剪得漂漂亮亮的指甲,“你母親準是被服廠的,我們這號人是縫不出這樣的襯褲的……”
他又摸了摸輕騎兵的長襯褲,隨後抓住這第九名俘虜的手,準備把他拉到已經登記好了的其他俘虜那裏去。就在這一瞬間,我看到特隆諾夫從土墩後面爬了過來。鮮血從騎兵連長頭上像雨水從麥垛上那樣滴落下來,纏在頭上的臟布條散開了,耷拉了下來。他肚子貼地爬著,手裏握著卡賓槍。這是支日本造的卡賓槍,塗有一層漆,射效很強。帕薩從二十步外的地方一槍把那青年的腦殼打得粉碎,波蘭人的腦漿濺到我手上。這時特隆諾夫從槍膛裏退出彈殼,走到我跟前。
“抹掉一人,”他指著名單說。
“我不抹,”我回答說。“領導一再下達的命令看來不擺在你眼裏,帕薩……”
“抹掉一人!”特隆諾夫又說了一遍,將一根汙黑的手指戳了戳登記表。
“我不抹!”我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吼道。“本來十個人,成了八個,上邊是不會放過你的,帕薩……”
“我們這麼拼死拼活,上邊會放過的,”特隆諾夫回答說,渾身的衣服已撕成碎片,聲音嘶啞得厲害,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可後來他停住腳步,擡起沾滿血汙的腦袋望著天空,痛心地責備說:“你吼吧,吼吧,”他說,“招得那邊也吼起來了……”
騎兵連長指給我們看空中的四個黑點,四架轟炸機在光燦燦的天鵝似的雲朵後邊飛過來。那是法溫特-萊-羅少校飛行大隊的巨型裝甲轟炸機。
“上馬!”各排排長見到敵機便快馬將連隊帶往樹林,可是特隆諾夫沒有隨自己的連隊進樹林。他留在車站的一幢房子旁,緊貼著墻壁,不作一聲。安德柳什卡•沃謝米列托夫和兩個穿深紅色馬褲、光著腳丫的機槍手圍住了它,很是焦急的樣子。
“弟兄們,把螺旋槳打下來,”特隆諾夫對他們說道,臉上血流如註,“我這就給普加喬夫打報告……”
特隆諾夫在一片斜撕下來的紙上用莊稼漢粗大的字體寫道:
我今天將拼死一戰,我有義務用兩挺機槍盡力打下敵機,為此將連隊指揮權交予謝苗•戈洛夫排長……
他把報告封好,坐到地上,使勁脫下自己腳上的靴子。
“拿去穿吧,”他說道,把靴子和報告交給機槍手。“穿吧,靴子是新的……”
“祝你走運,連長,”兩名機槍手喃喃地說,倒著腳,磨蹭著不走。
“也祝你們走運,”特隆諾夫說,“弟兄們,說什麼也得打下來,”說罷,便朝小山包上車站小賣部旁邊的機槍陣地走去。那個撿破爛的安德柳什卡•沃謝米列托夫在那兒等他。
“說什麼也得打下來,”特隆諾夫對他說,用機槍瞄準飛機。“安德柳什卡,你怎麼,跟我一起幹?……”
“耶穌基督,”安德柳什卡驚恐地哽咽著說,臉色煞白,苦笑了一下,“耶穌基督,聖母!……”
隨即用第二挺機槍瞄準飛機。
飛機在車站上空筆直地騰空而起,在高空隆隆轟響,隨即俯沖直下,劃出一道道弧線,粉紅色的日光傾瀉在機翼的光澤上。
此時我們第四騎兵連隱蔽在樹林裏。我們在樹林裏等候帕薩•特隆諾夫和美軍少校雷津納德•法溫特-萊-羅之間力量懸殊的戰鬥結束。少校和他的三名轟炸機手在這次戰鬥中大顯身手。他們俯沖到離地三百公尺處,用機槍先結果掉安德柳什卡,然後又收拾了特隆諾夫。而我們射出的一梭梭子彈卻投有傷及美國人,他們飛走了,沒有發現躲在樹林裏的騎兵連。所以我們得以在半個小時的戰鬥結束後走出樹林收屍。安德柳什卡•沃謝米列托夫的遺體由我們連裏他的兩個親戚擡去掩埋,而特隆諾夫,我們騎兵連戰死沙場的連長,則由我們將其遺體移至哥特式風格的索卡利市,葬於莊嚴之地——市中心的公園花圃內。

註釋
①希伯來文音譯,意為“傳授之教義”,猶太教神秘主義體系,強調精神能制勝欲念,註重巫術,受到猶太救正統派的嚴厲打擊。
②希伯來文音譯,意為“莊嚴、卓越”,六世紀至十一世紀時是對猶太教神學院院長的尊稱,後泛指有重大影響的猶太教神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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