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發·重新敘述古老故事 (上)

《葛特露和克勞狄斯》的敘事策略與倫理意涵

內容提要:厄普代克的長篇小說《葛特露和克勞狄斯》重新講述了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
將“被說者”葛特露變成了“說者”, 以及“說者”哈姆萊特變成了“被說者”。

於是 , “說者”
哈姆萊特) 的言說變成了“被說者”(葛特露) 的言說。通過人物身份和故事模式的改變 , 小說傳達出新的倫理意涵。

關鍵詞   厄普代克  《葛特露和克勞狄斯》 《哈姆萊特》 重新講述

記者吉恩 - 皮埃爾·薩哥拉斯問厄普代克:“你總是在另一部作品的影響下開始新作的創作嗎 ?”

厄普代克承認的確如此: “在創作新作之前 , 我的腦海中總浮現出他人的作品。我認為作家們會相互之間提供創作的靈感。而我作品的源頭常常會讓你感到驚訝。”

厄普代克的坦誠告訴我們 , 重構經典是他小說的一個顯著特征。

他的處女作《貧民院集市》 ( The Poorhouse Fair , 1959) 既是對聖·斯蒂芬 (St . Stephen) 故事的未來主義講述 , 也是對亨利·格林 ( Henry Green) 《結局》
的重新建構。 《兔子 , 跑吧》源自凱魯亞克的《在路上》( On the Road) 、亞瑟王的聖杯傳奇、喬伊斯·卡里的《約翰遜先生》( Mister Johnson) 和彼阿特麗克斯·波特 (Beatrix Potter) 的《兔子皮特的故事》 ( The Tale of Peter Rabbit ) 。 《馬人》將不同的希臘神話交織在一起 , 其故事框架來自基戎 (Chiron) 受難的傳奇。《政變》 ( The Coup , 1978) 倒置了康拉德《黑暗的心臟》 ( Heart of Darkness) 的故事結構。“紅字三部曲” , 即《伊斯特維克的女巫》 ( The Witches of Eastwick , 1984) 、《羅傑的視角》 ( Rogerπ s Version , 1986) 和《S.》是對霍桑《紅字》 ( Scarlet Letter) 的全新演繹。《巴西》( The Brazil , 1994) 則是中世紀“特里斯坦 ( Tristan) 和綺瑟 ( Iseult)”傳奇的現代版本。 厄普代克的新千年之作《葛特露和克勞狄斯》延續著他此前“重構經典”的敘事策略。

小說同樣具有一個神話原型: 哈姆萊特傳說 , 尤其是莎士比亞的經典悲劇《哈姆萊特》( Hamlet ) 。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為小說提供了一個基本結構。

本文系筆者主持的湖南省社科規劃課題“中產階級史詩: 厄普代克長篇小說研究” 的階段性成果。和形式 , 通過對這個古老故事的重新講述 , 小說呈現出諸多新的可能性。而在一個故事 (哈姆萊特) 的兩種講述 (莎士比亞的戲劇和厄普代克的小說) 中 , 厄普代克對女性命運、善惡尺度和歷史觀念等倫理問題的現代理解顯得尤為突出。


《哈姆萊特》的源頭是“哈姆萊特傳說”。“哈姆萊特傳說”源遠流長 , 阿尼克斯特說“哈姆萊特的故事到莎士比亞的時候已經流傳了四百年”。

根據 12 世紀薩克索·格拉馬狄庫斯 (Saxo Grammatius) 的《丹麥史》
記載 , “哈姆萊特”就是歷史上的阿姆萊特 (Amlteth) 。從歷史上的阿姆萊特到莎士比亞悲劇中的“哈姆萊特” , 其間“哈姆萊特傳說”經歷了漫長和復雜的演變。 不過在眾多的“哈姆萊特傳說”中 , 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無疑是久負盛名的版本。此外由於《哈姆萊特》的道德指向最富時代色彩。

因此 , 當厄普代克要重新講述“哈姆萊特傳說”時 ,《哈姆萊特》自然成了首選目標。


一、“說者”說在英文版前言中 , 厄普代克交待了《葛特露和克勞狄斯》與眾多版本的“哈姆萊特傳說”之間的聯系: 小說第一部分中的人名拼寫取自《丹麥史》中的 “哈姆萊特傳奇”。

第二部分中的人名拼寫取自法國貝爾福雷 (Belleforest) 的 15 卷本《悲劇故事》( Histoires tragiques) ; 第三部分的人名拼寫取自第一四開本 (First Quarto Version) 和德國的《兄弟仇恨或來自丹麥的哈姆萊特王子》很顯然 , 在動筆之前 , 厄普代克已經很清楚“哈姆萊特傳說”的來龍去脈。

而在小說中 , 相同人物在三個部分中的名字卻取自不同時代的“哈姆萊特傳說” , 暗示著“哈姆萊特傳說”本身就是一個被不斷重講的過程 , 而莎翁的《哈姆萊特》只是眾多版本中的一種 , 並且不是最後的版本 , 它還可以被後人不斷地重講。


問題是該怎樣重講《哈姆萊特》? 在英文版後記中 , 厄普代克對這一疑問有著清晰的交待把被掩蓋的謀殺放在一邊 , 克勞狄斯似乎是一位能幹的國王 , 葛特露是一位高貴的王后 , 奧菲利亞是可愛的珍寶 , 波洛涅格斯雖然迂腐 , 卻是一個並不壞的老師 , 雷歐提斯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哈姆萊特把他們都置於死地。

這段後記表明 , 厄普代克重新講述《哈姆萊特》的基本途徑有兩個: 一是為葛特露和克勞狄斯等人翻案; 二是質疑和思考哈姆萊特行為的合理性。兩種途徑的實施都意味著要顛覆經典悲劇中的人物身份和故事模式。在《哈姆萊特》中 , 人物的基本身份是“說者”與“被說者”。“說者”自然是哈姆萊特父子 , “被說者”主要是克勞狄斯和葛特露。於是 , 故事的基本模式就成了“說者”說和“被說者”
被說。

哈姆萊特具有高貴的品格 , 閃耀著正義的光芒 , 充滿著男性的陽剛 , 這些都是作為“人文主義者”必須擁有的素質。另一方面 , 他還具有絕對“說”的權力 , 正是在哈姆萊特滔滔不絕的言說中 , 善良的讀者輕易地陷入指向鮮明的男性場和善惡場中。

另一個“哈姆萊特”
是國王的鬼魂。雖然出場次數有限 , 時間也很短暫 , 但他同樣具有絕對“說”的權力。所以他一出場就可以奠定整個故事的善惡基調和最終走向。從某種程度上說 , 王子哈姆萊特只不過是鬼魂哈姆萊特的傳聲筒和代言人。

總之兩個哈姆萊特占據著舞臺的中央 , 評說和論定著他們的對手葛特露和克勞狄斯嗯 , 那個亂倫的、奸淫的畜生 , 他有的是古老故事的重新講述過人的詭詐 , 天賦的奸惡 , 憑著他陰險的手段 , 誘惑了我的外表上似乎非常貞淑的王后 , 滿足他的無恥的獸欲。

啊 , 哈姆萊特 , 那是一個多麽卑鄙無恥的背叛 ! 我的愛情是那樣的純潔真誠 , 始終信守著我在結婚的時候對她所作的盟誓; 她卻會對一個天賦和才德遠不如我的惡人降心相從鬼魂哈姆萊特一出場就設計好了兩個頭號“反角”的形象: 克勞狄斯是篡位者、奸詐者和謀殺者; 葛特露是背叛者、亂倫者和淫樂者。

此後 , 王子乃至歷代普通讀者 , 對這兩個人物的認識都很難超越鬼魂對他們的定位。作為老哈姆萊特最忠誠的崇拜者 , 王子看待世界的視角和自己的父親幾乎一樣。因此在他心目中 , 父親和叔父的區別就像天神和醜怪的不同 , 母親的行為則那麽讓人不可理喻和深惡痛絕 , 以至於他發出那句著名的感嘆:“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 !”

毫無疑問 , 在《哈姆萊特》中 , 是男性和英雄把持了絕對的話語權和行動權。因此 , 他們既塑造著自己的形象 , 也控制著他人的形象。於是 , 老哈姆萊特一直未散的陰魂不時發出惡毒的詛咒; 王子瘋瘋癲癲的身影在舞臺上不斷地晃來晃去。

而缺乏“說”的機會 , 總被哈姆萊特父子評說的葛特露和克勞狄斯 , 在善良和充滿“正義感”的讀者心中 , 越發變得可惡 , 成了當然的淫婦和兇手。尤其是老哈姆萊特的高貴 (他自詡的) 和克勞狄斯的鄙俗 (他們父子認定的) 之間的對照; 老哈姆萊特的癡情 (他自認的) 和葛特露的背叛行為 (他們父子裁定的) 之間的對照 , 更是賺取了無數讀者同情的眼淚和道義的支持。

莎士比亞的講述可以理解。在宣揚正義和英雄的悲劇中 , 善惡總要絕對分明 , 主角總要獨霸舞臺的中央 , 用眼花繚亂的動作和滔滔不絕的獨白塑造著自己的形象。

其他人物要麽淪為看客 , 要麽變成“缺席的在場者”。可就當我們對莎士比亞的講述習以為常的時候 , 厄普代克卻通過小說表達了自己的質疑: 當一個人喪失了行動權和話語權 , 被他人 , 尤其是對手所評說時 , 那麽他/她的形象還能有幾分真實和豐滿文藝復興時期 , 莎士比亞按著自己的需要 , 重新講述了丹麥王子復仇的歷史故事 , 塑造出了一個人文主義者的模範 , 一個男性英雄的楷模。

在新的時代語境中 , 厄普代克則對莎士比亞的“重新講述”進行了重新講述。但他不是要恢復歷史的真實性 , 因為“哈姆萊特傳說”雖然有一定的歷史依據 , 但畢竟已經無法復原。

厄普代克只是想呈現出一個更豐富、更復雜的“歷史” , 這個“歷史”自然不是事實的歷史 , 而是被重新“理解”和“闡釋”的歷史。在《哈姆萊特》中 , 是“說者” (兩個哈姆萊特) 在“說”, 葛特露和克勞狄斯在“被說”的過程中 , 喪失了自我定位的資格。在厄普代克重新建構的“歷史”中 , “被說者”要開始“說”, 而首要的便是葛特露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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