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發·重新敘述古老故事 (中)

二、“被說者”說

有記者問厄普代克:“你能談談為什麽決定寫《葛特露和克勞狄斯》嗎?”

厄普代克回答道:


我之所以創作《葛特露和克勞狄斯》,是因為有時候我覺得葛特露是《哈姆萊特》中最有吸引力的角色。她很少出場,但她所說的一切又都是那麽的精彩和切中要害……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位高貴、莊重和仁慈的女人,威嚴十足,王后氣質與生俱來。

現在,《哈姆萊特》給我們留下哈姆萊特的問題:“我的母親怎麽能夠在父親屍骨未寒之時嫁給一個流氓無賴?”我試圖設想此前發生的事情,而這些事情被莎士比亞一筆帶過……當然,我要寫出20和21世紀的味道,把葛特露寫成一個不快樂的妻子、一個得不到滿足的妻子,尤其是一個母性得不到尊重,有些像包法利夫人的女性……⑩


厄普代克透露了小說創作的初衷:立足當下的語境,為葛特露翻案,顛覆莎士比亞的女性觀,塑造一個更真實和豐滿的女性形象。如果說,《哈姆萊特》把“哈姆萊特傳說”完全變成一個男人的復仇記,那麽,《葛特露和克勞狄斯》就把“哈姆萊特傳說”變成了一個女人的心靈史。換句話說,這時的“哈姆萊特傳說”其實已經不是哈姆萊特的傳說,而是葛特露的傳說。而那個無處不在的王子在這裏退出了舞臺的中央,成為塑造葛特露性格的陪襯。


在《哈姆萊特》中,莎士比亞講述的是英雄的事跡,展現的是江山社稷的輪回,側重政治化男人的感受。在厄普代克的筆下,葛特露雖有王後的身份,卻只是男人們權力爭奪的籌碼和繁衍政治繼承人的工具。所以,厄普代克真正關心的是一個普通女人的情感史和情欲史。也就是說,他有意淡化了宏觀和顯性的政治意識形態,借宮廷的外殼來講述一個家庭的故事;借歷史的外殼來講述一個女人的故事;借政治的外殼來講述一個人性的故事。這樣,厄普代克又回到他此前非常擅長的“家庭”、“婚姻”和“性愛”主題,以及並不很擅長的“女性尋求”主題。(11)


在厄普代克的筆下,葛特露不再是一個完全遭兩個男人斥責的抽象代碼。她向讀者充分傾訴著自己的情感歷程:從16歲的少女到47歲的婦人,在31年的歲月裏,她如何從一個被父親交易的女兒變成一個被丈夫冷落的妻子;如何從一個被丈夫冷落的妻子變成一個被兒子厭惡的母親;如何從一個被兒子厭惡的母親變成一個被克勞狄斯寵愛的情人。


16歲時,她的父親代她擇取了她十分厭惡的丈夫霍文迪爾(即老哈姆萊特)。雖然最終不得不屈服於父權和王權,但走向這個結果的過程卻被她完全披露了出來。她公然質疑自己的國王父親,為自己乃至整個女性的生命價值辯護:“女人的命不如男人的命值錢嗎?我想知道?我覺得無論男女,死亡都一樣是同等大事……”(12)此後,葛特露從未停息對父親的怨憤和指責。

而她的不幸也在她的傾訴中一覽無遺:她命中註定要成為政治交易的籌碼,日後要同自己所嫁的男人一起,肩負起統治國家的使命。這樣雖然可擁有部分的王國權力,但卻要在低質量的婚姻中犧牲一生的幸福。


在《哈姆萊特》中,葛特露最初的婚姻生活被完全遮蔽了。從老哈姆萊特的自我評價中,我們得知老哈姆萊特是一個絕對優秀的丈夫,葛特露貴為王後理應幸福無比。因此她日後的“背叛”就自然毫無合法的依據。但在厄普代克的講述中,能夠自主“言說”的葛特露這樣評價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婚姻:


霍文迪爾對於我犯下的罪過有一大堆……起初他將我看作想要得到的財產,當我成為他的財產後,他便成了一個霸道的看管者。但是,不錯,他逐步剝奪著我的生活,將陳腐的王家禮儀強加到我的頭上,我真的恨他。(131頁)


葛特露以個人幸福的失落換取了父親的歡欣和王國的安全。當哈姆萊特出生後,她準備同其他普通的女人一樣,把全部的感情傾注在兒子身上,希望以此來彌補婚姻上的不幸。但是哈姆萊特從五歲時就顯得憂郁、古怪,從他那兒,葛特露得到的不是感激之情,而是變本加厲的生疏。憂傷的葛特露說道:“親愛的朋友,作為母親,我覺得自己是多麽的失敗呀。”(41頁)兒子沈醉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丈夫沈醉在自己的王國之上。葛特露的一生就這樣被兩個男人死死地控制著:


她的生活是一條石頭鋪就的通道,通道的兩邊有許多窗戶,但沒有一扇通向外面的門。霍文迪爾(指老哈姆萊特——引者註)和阿姆萊特(指哈姆萊特——引者註)是看守在通道兩邊的兩個蠻橫的衛兵,在通道的盡頭,等候她的則是無法逃脫的死神。(56頁)


在厄普代克的筆下,作為女人的葛特露不再沈默,也不再無知。她終於認識到自己以及所有的女性究竟處在一個怎樣的社會環境中:“我所信仰的,正是地位在我之上的男人們要求我去信仰的。背棄了他們的信條,社會就不會為女人提供安全保障。”(60頁)正是對丈夫、兒子和社會的不滿,讓葛特露踏上了“叛離”的道路。

而克勞狄斯的出現,恰恰誘發了她沈睡已久的心靈,也激活了她沈睡已久的身體。她抒發著自己的快樂以及對克勞狄斯由衷的感激:“我的父親和未來的丈夫將我待價而沽。而你讓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內在價值,那個時隔多年後才被你寵愛的小女孩的價值。”(138頁)


通過當事人葛特露的訴說,克勞狄斯的形象也獲得了根本性的重塑。克勞狄斯決不是老哈姆萊特認定的那樣,用小人行徑騙取了葛特露的感情,而是用真正的愛情得到葛特露的心靈和身體,並且給她帶來真正幸福的感覺。有論者由此認為:“克勞狄斯是一個善於創造,熱情洋溢的情人。他用日益顯露的個人才能吸引著葛特露。

他喚醒了葛特露的肉體和被壓制的欲望:成為自己而不是被設計好的女兒、母親或妻子角色。”(13)無怪乎連葛特露自己都承認老哈姆萊特是父親替她選的男人,而克勞狄斯才是自己替自己選的男人。葛特露的“說”和老哈姆萊特的“說”構成了矛盾沖突,那麽,誰的言說更接近真相?答案也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克勞狄斯在兩種矛盾的言說中,形象得到了豐富和改變。


葛特露身上確實有包法利夫人的影子,她們為了尋求她們所渴望和理解的新生活,走上了背叛現存婚姻的道路。她們“叛離”的理由表面上是追求情欲,本質上是追求情感。但是,當代作家筆下的葛特露,顯然比包法利夫人更具有女權主義者的氣質。因為她不僅充分意識到自己“叛離”的原因,還懂得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作精彩而有力的辯護,而這正是包法利夫人所缺乏的。

對愛情的渴望讓葛特露變成男權秩序的質疑者;而愛情的獲得則讓她變成男權秩序事實上的顛覆者。葛特露由隱忍的怨婦逐步轉變為敢作敢為的烈女,她還對自己的行為做出了這樣高度的評價:“我必須拯救我自己了。”(96頁)葛特露用自主的言說和行動,展現出一個女人30年來豐富而真實的情感世界,讓人們了解了她的悲苦,她的不幸,她的渴望和她的無辜。於是,“葛特露獲得了讀者的同情,讀者不再視她為謀殺的同謀。小說追尋著她的生命歷程,發現和保護著她的女性身份”。(14)


莎士比亞的筆下,我們只知道哈姆萊特父子視角中的葛特露:一個蕩婦。但在厄普代克的講述中,我們看到了葛特露自己視角中的葛特露:一個無辜、不幸和情感豐富的女人;也看到了敘述者視角中的葛特露:她不是英雄,但也決不是蕩婦;她不是好人,但也決不是壞人;她是間接的害人者,因為,她和克勞狄斯的感情加速了老哈姆萊特的被殺,但她更是一個直接受害者,因為她被無緣無故地剝奪了愛的權利,變成了政治交易的籌碼。在她身上,融合了靈魂與肉體、可愛與可憐、勇敢與懦弱、幸運與不幸、理智和激情等多種復雜的因素。



三、“說者”被說


當“哈姆萊特傳說”轉變成葛特露的心靈史後,與之相伴的便是哈姆萊特父子中心地位的喪失;當葛特露由“被說者”轉變成“說者”後,哈姆萊特父子也就由“說者”變成了“被說者”。於是故事的基本模式發生了根本改變,即從“說者”說,“被說者”被說變成了“被說者”說和“說者”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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