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緣起:二OO三年九月,福建省舉行“二OO三年海峽詩會”,以“余光中詩歌研討會”為主旨,我應邀忝列。 《都市美丈》主編古耜兄囑我就散文創作的有關問題,與余光中先生對話並請教,我從四個方面擬就提綱借電傳先行飛越海峽。余光中祖籍福建永春,初次到福州並返鄉祭祖,盛況空前,無法從各種講學、座談、聚會、參觀、遊覽、采訪所築成的重圍中突圍而出。九月十六日上午,他婉辭了原定之遊覽活動,於武夷山中的青竹賓館和我對談,談非悠閑的個日而系匆促的半天,原擬的話題只好打個對折,僅就“中國當代散文與古典散文的關系”、 “中國當代散文與西方散文的關系”兩個問題展開。時日匆忙,光陰金貴,長情短語,雙方均言不盡意。我不懂“錄音”等現代科技,全靠筆記與心記,事後整理成文, 當時有窗外旁聽的山神為證。
李:在中國當代文壇,你自稱以右手寫詩,以左手寫散文,而人道是雙管齊揮,詩文雙絕。香港學者兼作家黃維梁,更形象地說你手握璀璨的五色之筆,用藍色筆翻譯,用紅色筆編輯文學作品,用黑色筆寫評論,用金色筆寫散文,用紫色筆寫詩。你的散文之名不亞於詩名,有些偏愛的讀者與論者,甚至認為你的散文成就更超手於詩之上。不過,伯仲之間,雙飛比翼,概稱“詩文雙絕”也堪稱允當。一條澎湃的江河,必然有它最早的源頭,一株參天的大樹,當然有它深廣的根系,你的散文創作取得如斯成就,我以為和你深厚的古典文學根基,包括古典詩詞歌賦與古典散文的修養分不開。當代的散文作家,如果沒有這種“段位”的修養,沒有年少時修煉而成的“童子功”,要取得遠非一般的成就,那是不可想像的。不知你以為如何?可否請你驀然回首,略說當年?
余:我相信一個人的中文根柢,必須深固於中學時代,如果等到讀大學再來補救,亡羊補牢,未免為時太晚。抗戰時期,從十一歲時起我的中學六年在四川重慶嘉陵江畔的鄉間度過。稚小的我刁;但得以親近蜀中山水,更有緣親炙中國古典文學。這與我的家庭背景有關,我一進初中,父親(余英超)、母親(孫秀君)便開始教我誦習古典散文,如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駱賓王的《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王勃的《滕王閣序》、李白的《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 《與韓荊州書》、李華的《吊古戰場文》、劉禹錫的《陋室銘》、杜牧的《阿房宮賦》等等。父母在講解之余,還分別用閩南調或常州腔(母親是常州人)帶我誦讀,讓古典的情操從鄉音深處將我召喚。我習誦上述文章,呼吸歷史,體認前賢,涵泳文化,少年之心驚嘆於駢文的工整典麗,散文的開閻自如。後來我在詩文中表現的古典風格與藝術精神,正是以當年桐油燈下高吟低詠的夜讀為其源頭。
應該提到的還有我的二舅孫有孚先生。他藏書頗豐,喜歡美文,在娓娓釋義之余,也教我哦哦誦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和《秋聲賦》,以及蘇東坡的前後《赤壁賦》,那是更合我少年情誌與抒情心境的文章。莊騷李杜韓柳歐蘇是古典之葩, 《西遊》、 《水滸》、 《三國》、《紅樓》則是民俗之根,我還從舅舅的藏書中讀到線裝的《聊齋誌異》,對於上述中國古典小說名著當然也如醉如癡。
我還十分感念中學的老師。一九四O年我進初一,在由南京遷往重慶嘉陵江邊的青年會中學就讀。前清的拔貢戴伯瓊先生和川大畢業的陳夢家先生教語文,他們的學問和口才都十分出眾。我作文時曾主動試寫文言,找到對於文言的感覺。課外讀孔稚珪的《北山移文》,就曾蒙戴先生耳提面命。記得戴先生教周敦頤的《愛蓮說》,用川腔吟誦,一唱三嘆,對於我體味古文和詩詞的意境,身臨其境,深領其情,最具功效,可惜即使在今日的中文系,學生也只會以國語來默讀或朗誦,而不能心醉神馳地吟誦或吟哦了,真是可惜! 數十年來,乃至老年的今日,我只要高吟低唱李白、蘇軾之詩文,就頓覺李白、東坡就在肘邊,一股豪氣上通唐宋。
李:像你們這一輩的許多老作家,或承家學,或幼時就受到良好的完整的教育,自然學殖深厚,厚積薄發。而一些青年甚至中年作家,因為時代和個人的原因(姑不論其學歷,因為自學可以成才,而即使出自中文系也難免名實不副),他們許多人在古典文學方面缺乏深厚素養或準備不足,所以就難成大家氣象。尤其是散文,寫到一定的程度就難以提升或超升,有的人甚至包括某些所謂名家的作品,競不免時見硬傷而貽笑大方。當然,有了較深厚的國學根基,也不一定能寫出優秀的散文,否則大學的古典文學教師教授都能翰墨風流,但要成為真正的散文大家,沒有堅實的中國古典詩文的根基,那就純粹是空中樓閣,如同火箭升空,飛船遨遊,需要多種強大的推動力。學者型作家,對於一般的學者他有才氣,對於一般的作家他有學問。這和詩歌創作一樣,涉及到傳統與現代的關系以及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問題。請你談談對中國古典散文的看法,以及自己如何從中取法?
余:在中國,詩(主要是抒情詩,敘事詩不太發達)與散文是最早的兩種主要文體,可謂源遠流長,這種情況和外國不大一樣,例如希臘文學,一開始就是史詩與悲劇。
中國早期也即先秦兩漢時期,散文是廣義的,為散文而散文是後來的事。當時的散文都不是散文家的散文,如《左傳》、《國語》、《戰國策》以及漢代司馬遷的《史記》,那是史學的家的散文,而《論語》、《孟子》、《老子》、《莊子》以及漢代賈誼、晁錯等人的政論性散文,則都是思想家的散文。他們井未想到要寫聽謂“美文” ,“美文”是散文後來發展到繁榮成熟時期的產物,也是舌人一種回顧性的看法和稱謂。
散文與詩聯姻而產生了賦。漢代的辭賦以及魏晉唐宋的抒情小賦,包陸駢文,介於韻文與散文之間,內容像散文,而形式則向美文發展,重在抒情,講究節奏,註重語言,散文中之“美文”多受賦體的影響,所以《古文觀止》這部古代散文選集,對辭賦也酌情收錄。
經歷了魏晉南北朝的文學自覺時代,中國古代散文到唐宋之時,也像詩詞一樣臻於一覽眾山小的絕頂,而唐宋八大家就是會當淩絕頂的傑出人物,除了他們,還有其它作家寫了許多傑構佳篇。及至明清時代,公安、竟陵派的張揚主體與個性的散文,以及極一時之盛的筆記文、小品文,如徐霞客的《徐霞客遊記》,張岱的《陶庵夢憶》與《西湖夢尋》,張潮的《幽夢影》等等,都是古典散文的寶貴財富,今人絕不可以視而不見或輕率否定,那就等於藏金於室而自甘凍餓,幸好在散文的天地裏,還沒有像詩界一樣總是有不分青紅皂白的“反傳統”盲音與囂聲。
從五四時代到現在的學者散文,多受孟子、莊子以及明清筆記和小品的影響,筆記還影響了雜文(思想家的散文)。酈道元的《水經註》和徐霞客的《徐霞客遊記》,則影響了今天的抒情寫景散文。今日的青年散文作者,許多未能熟讀古典,他們受到的影響多是間接的,就是五四以來新文學的影響,以及通過譯本而來的西方文學的影響。至於我自己,當然深受中國古典散文的熏陶。我的偏於“知性”的散文,多承古代哲理思辨散文的余澤,而我的偏於“感性”的散文,則多得到唐宋八大家的教益。
早在一九六二年,我就在《古董店與委托行之間》一文中說過: “傳統至大至深,我國的古典傳統尤其如此。對於一位作者,它簡直是土壤加上氣候” (見《掌上雨》一書)。一九六四年,我在詩集《蓮的聯想》的“後記”中也說過: “有深厚‘古典’背景的‘現代’,和受過‘現代’洗禮的‘古典’一樣,往往加倍地繁富而且具有彈性。”華夏的河山、人民、文化、歷史,這些都是我與生俱來的家當,怎麼當也當不掉的。我以身為中國人而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為幸。
李:如同河流的上遊與下遊,中國的古典散文,確實是中國當代散文其源有自的優秀傳統。我們今日所說的“現代”與“創新”,都應該立足於這一傳統之上,因為否定傳統的“現代”與“創新”,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何況傳統絕不是一團化石僅供觀賞和考古,也不是水月鏡花可以隨意否定。從哲學的“過程轉化”的規律而言,傳統是繼承物也是創造物,是一個開放的動態系統,是一個流動的美學範疇,是一個不斷現代的歷史與現實的進程。保守主義與虛無主義是對待傳統的兩個極端。當代的詩壇,一些人守舊不化,一些人卻主張全盤西化,徹底否定傳統,所幸散文界似乎還沒有這種無妄之災。中國的古典散文,至少有四個方面值得今日的作者繼承與發揚:時代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對國家命運和民族前途的熱切關注;重主體性的天人合一情景交融的美學情趣與美學規範;力求創新的藝術精神和豐富多采的藝術技巧;自由靈活的漢語表達方式與精湛高明的語言藝術。不知你以為如何?
余:你概括得相當全面而有自己的見地。我以前曾倡言“藍墨水的上遊是汨羅江”,“要做屈原和李白的傳人”, “我的血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真正的詩人應知道什麼是關心時代,什麼是追隨時尚”,近年也說過“燒我成灰,我的唐魂漢魄仍然縈繞著那一片厚土”,就是表示一個當代中國作家的民族感與歸屬感。不久前看到大陸報刊上的文章,有的人否定岳飛是民族英雄,有的人認為范仲淹的“先憂後樂”是忠君而不可取。我以為不應以千年後的道德標準與政治標準來厚責前賢,如果那樣,屈原杜甫都可以否定,歷史還留下了些什麼呢?歷史上還有些什麼人可以肯定呢?何況范仲淹所說的“天下”,很大程度上是說社稷蒼生,而這正是中國文人的人文精神,心香一脈。
散文作品整體上應該表現時代與社會,以及作者相應的感悟和思考,但有些作品不見得有什麼微言大義,有多少厚重的社會內容,但對生活與生命卻有獨特的感悟與發現,藝術上又很高明,那往往也是佳作。如蘇軾的前後《赤壁賦》,由感性而理性,知性的內容,感性的比喻,個人感受,天人合一,表達的是對茫茫宇宙短短人生的哲理思考,不是通常意義上所謂的“言之有物”,同樣也是千古不朽的佳作。
李:我這裏還要提一個“文學語言”的問題。文學語言,並非過去某些文藝理論所主張的只是表達的工具,內容的載體。我以為語言既是文學的載體,更是文學的本體,是文學的審美對象,是文學根本的也是最終的存在。驅遣語言的功力的高下,應該是衡量作家作品高下的一個最重要的尺度,至少是最重要的尺度之一。你的散文語言有口皆碑,許多論者從諸多方面發表了他們的研究心得和意見。老作家柯靈生前讀到你的作品,曾說“得開眼界,因此銳意搜索耽讀,以為暮年一樂”,這位對語言極為講究也頗見功力的前輩,欣賞的當然包括你那“精新博麗、郁趣多姿”的語言。我個人讀你的散文之後,對你的文字深為折服,所謂取法乎上,或謂曾經滄海,再來看某些作家甚至名家的散文,盡管有人吹得天花亂墜,或是撰文來與你比較與比美,雖說見仁見智,但我總以為相距不可以道裏計,文字一入眼,高下就立判了。
余:謝謝,過獎了。我們常說“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其實,語言對文學的重要,我們往往還是認識不夠。我們要思考中國文字的現在和未來。有些作者與譯者本來就先天既不足,後天又失調。在歐風美雨的強勢文化侵襲之下,一方面是漫無邊際的全球化,一方面是日趨狹隘的本土化(如臺灣),眾人和整個社會的中文程度越來越差,這就是作家面臨的困境,在這種語境中成長起來的學者和作家,不少人中文都有問題。一九七九年,我在《從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一文中,認為優秀作品的現代中文,應有“文言的簡潔渾成,西語的井然條理,口語的親切自然” (見《分水嶺上》一書),今天,我仍然堅持這一看法。不過,現在我還想就散文中的“音調”和“氣”的問題,和你交換意見。
散文中的音調也就是聲音節奏。韻文講求平仄協調,適當押韻,註意四聲搭配和雙聲疊韻,今日的白話散文至少也應註意平仄交錯之道。無論是寫什麼詩什麼散文,平仄協調是漢文字的美學基因,而許多人寫作就是睞於這種基因。詩或文章寫好之後再加修改,除了“意思”之外,修改的就是音調。音調原則上就是平仄交錯與整散和諧(涉及“對仗之美”),二者構成了錯綜之致與均衡之姿。運用之妙,在乎一心。例如範文正公的《嚴先生祠堂記》,結尾四句本來是“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他聽從了朋友李太伯的意見,將“德”字改為“風”字,原因是從音韻而言,“德”字聲音喑啞迫促,沒有“風”字那麼舒緩響亮。
李:你的看法和朱光潛先生一脈相承。散文的聲音與節奏,新文學作家和評論者研究者似乎都很少注意。朱光潛在《論文學》一書中就曾專撰“散文的聲音與節奏”一節。記得他說過“咬文嚼字應從意義與聲音兩個方面著眼”, “有人認為講究聲音是行文的最重要的功夫”。除了你所說的《嚴先生祠堂記》這一範例,據說歐陽修作《晝錦堂記》,文稿已交來人帶走,他忽然想到開篇的“仕宦至將相,衣錦歸故鄉”,應分別加“而”字變為“仕宦而至將相,衣錦而歸故鄉”。那時沒有手機、電話或電傳,只好立刻派人快馬急迫,將“而”字補上,如此一來,文句便舒緩而有轉折,抑揚而有頓挫,韻味自是不同,真乃一字千金。
余:這就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啊!聲音節奏之道,當代散文作家有的是有意識而自覺為主,有的是憑感覺不知而行,有的則懵然而茫然。這需要學問,需要才氣,同時也需要藝術的自覺與自律。又如“氣”與“文氣”,這也是當代論者很少研究的問題。孟子早就說過“吾善養吾浩然之氣”,韓愈也說“氣盛則言之短長,聲之高下,皆宜”,直至晚清,貴省的曾國藩還說要“文氣不斷”、 “文氣滂沛”,這些都是頗有道理的。我素有一個看法,英文用標點,是為了“文法”,中文用標點,則是為了“文氣”。行文確實要文氣流轉,吞吐自然,生生不息,有機發展。現在有的人寫散文,可說常常只見喘氣,斷氣,亂寫一氣。
李:中國當代的散文作家,既要植根本土,向中國古典文學吸收傳統的精髓,也應旁采西域,擷取西方文學的精華,你先後就讀金陵大學、廈門大學和臺灣大學外文系,又是中譯英、英譯中的雙棲翻譯家,而且長期教授英美文學,請你談談對西方散文的看法?
余:西方散文與中國散文當然可以作一番比較性的研究,但是說來話長。單純從文體而言,西方也有歷史散文,哲學與政論散文,抒情美文和記敘文,或者說,偏於知性的散文與偏於感性的散文。
就歷史散文而言,公元一世紀希臘歷史學家普魯塔克所寫的《希臘羅馬名人傳》,大約相當於我國司馬遷《史記》中的人物列傳。寫過《致友人書》的西塞羅,是古羅馬的重要作家,而意大利馬基雅維里的《君王論》一書,也是最早的有影響的散文著作。至於《聖經》,近乎宗教散文,其間有文化、傳統與歷史,成為歐洲思想文化的重要源頭,對歐洲後世的作家有非常重要的影響。總之,西方較早出現的是歷史散文,活躍在文史哲沒有分家的泛文學時代,它是後來諸多文類的母體,也是後代諸多敘事文類得以產生的溫床。
從十五世紀歐洲的“文藝復興”到十八世紀之末,西方的散文有了長足的發展。十六世紀法國蒙田的《隨筆集》,十七世紀英國培根的《人生淪》,有人認為是西方散文真正的開端,為西方近現代散文奠定了基礎。此外,英國蘭姆的《伊利亞隨筆》,也是一部重要的散文著作,十九世紀初愛爾蘭文豪卡萊爾的歷史散文,也可圈可點,十九世紀美國的愛默生,林肯曾稱他為“美國的孔子”、 “美國精神的先知”,其散文作品極具知性與哲理,他是西方近代的散文大家。總之,西方的散文特別是英國和法國的散文,對五四以來的散文頗有影響,從周作人、梁實秋、朱自清等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歐風美雨的留痕。
當代的西方,英美是一世界,英美之外是另一世界。散文作為一個文學門類,在現當代的英美不太發達,寫散文的人雖然不算很少,但已經沒有大師出現了,當然就更沒有影響廣泛的作品。西方的寫作大約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虛構的,如小說,這是主流文類,一類是非虛構的,如散文,成了次文類。在臺灣,評詩、評小說的文章很多,評散文的則很少,散文的“受評率”遠遠低於以上兩類。當代從事文學評論的博士、教授,他們的觀念與理論大都受到西方的影響,運用的多是西方的話語和套路,不是評小說就是評詩,很少光顧散文。
李:你覺得西方散文哪些方面值得我們取法?你的寫作受到西方散文什麼影響?
余:我最喜歡十七、十八世紀英國散文作家的作品。培根、約翰遜那些知性和充滿哲理思考的散文,教會我要努力高瞻遠矚,並深入探索人生、生命和宇宙的底蘊。而我那種比較細膩的個人化的散文,倒反而更多受到西方詩的影響,因為我翻譯了約三百首英美詩,其中的詩藝我心領神會,而且因為由英譯中,對短兵相接學來的各派招式,體認更是深入一層,不僅惠及我的詩創作也成了我散文創作的他山之助。
英文是西方語文中的主要語種,現代的中文深受其影響。我很早就提出過“善性西化”與“惡性西化”的問題,一九七六年,我在《哀中文之式微》一文中說: “不純的中文,在文白夾雜的大難之外,更面臨西化的浩劫。” (見《青青邊愁》一書)。一九七九年,我連續寫了三篇文章: 《論中文之西化》、 《早期作家筆下的西化中文》、 《從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收入我的《掌上雨》一書,至今已有二十—五年。一九九六年,我的《論的的不休——中文大學翻譯學術會議主題演說》,收入《藍墨水的下遊》一書,也是舊議重提,陳見新說。簡而言之,使中文更為豐富和生動的西化,就是“善性西化”,而使中文臃腫、筆拙的西化,就是“惡性西化”。在五四以來的作家中,有的人旁采西方,但仍是地道的中文,如剛才你捉到的朱光潛先生,他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和《給青年的十三封信》,既是文藝欣賞的入門之書,又是很好的知性散文,我高中時即通讀數遍,奉為入門指南,且當成文字流暢、音調圓融、比喻生動的散文來學習,日後我寫知性散文,注意言之有物,更知道要講究節奏與布局,正是始於孟實先生的啟蒙。至於“惡性西化”,在五四以來某些作家的詩文中已屢見不鮮,而生硬的翻譯,新文藝腔的創作,買辦的公文體,高等華人的談吐,西化的學術論著,這一切,都是惡性西化的“功臣”。有的譯者之外文遠未登堂入室,中國古典文學的根基又比較淺薄,他們的譯文詞匯貧乏、詞組冗長,濫用副詞詞尾與被動語氣,盲目搬用英文句法,以致文句繁復別扭,一般的作者不能讀原文而讀此種譯文,他們下筆時其文學早經“惡性西化”之病傳染了。
李:你曾主張文句的適度歐化,認為西文中緊湊的有機組織和伸縮自如的節奏值得效法,而文中插句和更活潑的倒裝句法,可以使中國文字更加鮮活。用我們當下的語言,就是文學創作也要改革開放,與時俱進,而“善性西化”的範例,在你的散文作品尤其是早期試驗性探索性文本中比比皆是,如《登樓賦》、 《逍遙遊》、 《咦啊西部》、 《聽聽那冷雨》等篇章。同時我還認為,從古希臘以來,西方就有相對獨立的學術傳統與思想傳統,創作者的主體與個性在散文中也頗為張揚,作家們推崇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考,批判的立場,理性的探求,例如前面提到的蒙田的《隨筆集》、培根的《人生論》,還有法國帕斯卡爾的《思想錄》,都是極具個性與理性之作,被譽為“西方三大經典哲理散文”。中國的散文強調社會責任,偏重人生感受和靈性頓悟的抒寫,當今之世,中國的當代散文或許可對西方散文的上述長處多所取法,只可惜大部分作者都不能讀一手的原著,而只能啃二手的譯文,但原著如同本色地道的美味佳肴,經過他國廚師的翻炒,就難保原汁原味,在這一方面,光中兄你是有美食家之福了。
余:你這樣說,倒使我不免回首當年。我小學四年級開始學習英文,我的中文與英文的底子,都是在中學時代打結實的。我感激金陵大學畢業的英文教師孫良驥先生,他英語漂亮,教學認真,對學生嚴謹而又關切,循循善誘,我受益良多。中學時我已自修《莎氏樂府本事》,試譯拜倫《海羅德公子遊記》的一些章節。高一時參加校內語文競賽,曾一舉奪得英文作文第一名,中文作文第二名,英語演講第三名。我後來之所以讀外文系,與孫先生教我英語密切相關。我可以親炙原文,和西方文壇的前賢時彥的靈魂對話,對我的散文創作與詩創作當然有所助益。同時,我在外文系教書,涉獵英美文學,也總是考慮對中國文學、中國文化有何幫助。
李:當代散文創作和其它文體的創作,恐怕都得植根東土,旁采西域。你國學修養深厚,能從悠久燦爛的傳統承傳魔法的精華,你對西學入而復出,如同唐僧從西方探知並取來煉金之術,加上生活的經歷和閱歷,加上不可多得的藝術才情與創造力,才能蔚然而成一代詩和散文的大家。
余:謝謝。來去匆匆,噴氣機在飛機場上喊我們。君向瀟湘我向秦,言不盡意,希望他回再聚而重與細論文。
二00三年十月二十五日至三十日,整理於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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