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佳瑄《在世界盡頭相遇》後記

南極是一個答案,去過才知道。

1

人這輩子會死兩次,一次是身體結束工作,一次是被人們遺忘。

外面海浪翻滾,屋裏的東西乒乒乓乓地往地上掉。我撿了幾次之後,索性把所有東西都放在地上,省得它們總掉個沒完。我躺在床上休息,身體隨著船的擺動有節奏地搖晃著,心情越來越陰郁,不僅是因為累了,還因為日子過得太快了。我從未在一段旅行接近尾聲的時候覺得沮喪,大部分時間,我都會拖著疲憊的身軀和飽滿的精神,踏上回家的路。而這一次,我淪陷了。

在南極,沒有手機、互聯網和任何通信設備,你找不到別人,別人也找不到你,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跟動物們做遊戲就跟動物們做遊戲。只要死心塌地把生命的全部交付給自然,便能看到那隱秘在冰雪中的巨大安靜的純美。過去,無論我怎樣努力走到自然裏去,都免不了要接打電話、發微信微博、聊QQ、談工作,跟“社會”這個詞多多少少保持著扯不清的關系,讓人不得安生。在心裏,我想無牽無掛地走很遠,比方去北國之北、到南國之南。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拿出生命中的一段時間,去找尋一個完全無人識得、無人在乎、無人需要自己的地方,並在那裏停留一些時日,來一次漫無目的的遊蕩,將身體和思維放空。

無人識得,就有時間自己識得自己;無人在乎,就能學會自己照顧自己;無人需要,就能舍得自己重塑自己。所能做的、所擁有的,不過是以坦白來見證生活。是那樣坦白,沒有假設,沒有防備,真實而又直截了當地面對自己,放靈魂自由。也唯有靈魂自由了,才能擺脫這凡俗的肉身。生命總該有一些時間是用來緬懷的,我渴望找到一個可以讓人忘了身份和意義的地方,磅礴地對待山川河谷,以身體的位移來解放心胸的自由。在南極,我終於完成了夙願,完完整整、服服帖帖地成了自然裏的人,怎麽還舍得離開?!但我知道,一切都會來,一切也都會走。我努力穿越光明和黑暗,是為了珍重當下。唯有如此,時間、世間才不那麽可怕,才能讓我的心靈趨向明亮。

離開喬治王島航行到半夜,“奧斯卓”號再次闖進了德雷克海峽。因為風浪太大又下著雨,這一天對絕大多數暈船的隊友來說,比來時那天更難熬。我和向東在船艙裏溜達,到處都空蕩蕩的,飯點兒到了餐廳卻沒什麽人。那個在長城站學會的、形容“殺人西風帶”的順口溜到這裏便派上了用場,他們這樣說:“一言不發,二目無神,三餐不吃,四肢無力,五臟翻騰,六神無主,七上八下,久(九)臥不起,十分難受。”聽起來真貼切。後來有隊友說,往返穿越德雷克海峽的這兩天,她幾乎動不了,因為身體找不到平衡點,就連站立都很困難,所以只能躺在床上熬著。她甚至不敢邁出房間半步,擔心難受得太厲害會忍不住隨時隨地嘔吐。可躺在床上的感覺也並不那麽舒服,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快跟床合二為一了,好像回到了搖籃裏,晃著晃著就昏昏沈沈地睡過去了。睡了大半天,精神間或好一些,便勉強掙紮著爬起來去甲板上透氣。結果,剛站上甲板,立馬就又被晃暈了。於是,只好重新倒在床上,繼續睡。閉上眼就夢得滂沱,睜開眼就暈得混沌,這可如何是好。

當我們沈睡,身體是靈魂拋在生命海底的錨,心是身體放逐在天際飄浮的星,呼吸則是輪回對死亡的嘆息。不如醒來。

事實上,想要在大風浪裏不暈船,還是有技巧的。大多數人都認為,努力保持身體的平衡、調整呼吸、保持空氣流通、提前吃暈船藥等,就能適應船體的擺動,避免暈船。可我覺得,最好的方式是擺脫身體和思維的慣性,隨船而動。無須刻意尋找某種平衡,船擺動時所保持的平衡,才是最穩定的平衡。因此,只需要讓身體找到一個節奏—船律動的節奏,並跟隨這個節奏動起來,順勢而為,就可以在大浪滔天的環境中遊刃有余。接納,而非對抗;適應,而非逃避。

這讓我再次想起了印度。接納,而非對抗;適應,而非逃避。說起來,這也是我喜歡印度的原因。那是一個超出我想象和理念的國家,那裏打破了我對於潔凈的全部理解。它似乎可以承載和容納所有骯臟、困苦、不潔的東西,沒有事先植入的、用於鈍化極度快樂和痛苦的麻醉劑,無比混亂又無比真實。它包容、開放,有堅實的溫暖。滿大街都塵土飛揚的。僧人、乞丐、小販、頑童自在地在街頭溜達,蒼蠅在焚屍場上暢快地吸食屍體。天空布滿烏鴉、飛鳥,牛馬豬羊狗猴擋在路上。孩子、婦女、男人、老者都脫去衣物,慢慢地走進混濁的池塘裏浸浴。他們知道,他們所能做的只有接納、生長、面對、前行。要經歷時間,不被巨大的絢爛吞噬,不逃避。要等待,不存幻想地等待。要順勢而為,自然而然。

要做自然裏的人。

2

我太累了,你哪能懂。比美更美的,是美的停止。因為停止,所以無限。難舍,往往是已經準備舍去;懷念,大多是已經準備離別。聚散多了,離合也就成了尋常事。人生匆匆,有誰不是遠行客,三兩盞烈酒堪比落花,只當多一個再見。

離別的日子,是沒了雨的艷陽天。有些微亮色,但氣質卻是寂靜祥和的。只屬於自己,無須取悅任何事物的氣性,真是美好。不斷有隊友站在停靠於烏斯懷亞港口的“奧斯卓”號前合影留念,不斷有人擁抱船上的法國隊員們,不斷有人說再見,不斷有人回頭望。310站在一邊,微笑著望著我們這些將要離去的人。我把行李裝上車,和向東一起站在車前看離別。

“去,過去,我幫你跟他拍張照。”向東說。

“誰?”

“你的310。”

“我不。”

“去吧,沒事兒。”

“我不。走便走了,拍什麽照,我既不‘到此一遊’,也不需要留下念想!”我倔強地上了車,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那是我從小到大最喜歡的位置,無人打擾,清清靜靜的。其實,我是想與310合張影的,只是我不敢走到他身邊。在這個渺小的世界裏,有人總在沈睡,醒著的人用敏感的心看到了所有關於微妙、美好和永不停止的變幻人生。停歇,感受。你我之間,始終如故。自由,不在黑暗裏,不在蒙昧中。在那些堅定不移的信仰裏,怒放著自由的花朵。

我望向窗外的烏斯懷亞港口,一群賊鷗撲著翅膀飛起來……

3

緣分,是個連綿詞。

30個小時之後,我們回到了北京。沒出正月十五,還在過年。倒春寒。天冷,呵氣成霧,像一團謊言,很快便散了。下午,微風輕起,清凜的暗香撩起了我的衣襟。時間過得太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又跌回到了北半球。由於節日的關系,往日空曠的公園沸沸揚揚的,《最炫民族風》卷著此起彼伏的聲浪沖淡了涼意。向東帶著我吃完一頓火鍋,又開車把我送到家門口,算是對這次穿越地心的旅行做了個結。真的散場了,有些不舍。臨別之前,他在我凝望他嘴唇的時候,給了我一個纏綿的吻。

“在家裏好好休息幾天,然後我去找你。”他說。

“餵,船長,再見。”我說。

冰箱壞了,看來要找師傅來修了,還要把過去儲存的食物拼命吃掉一些,再扔掉一些。吃下去的食物熱熱地在胃裏。天越來越陰沈,暮色降臨,醞釀很久的雨始終沒有落下來。空氣中濕漉漉的香氣更重了,裹著涼意緩緩沁過來。我躺在床上,很累,很空,很充盈。想說些什麽?我不知道。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夢幻,不像經歷。我在。想我是如何到了南極,在世界盡頭遇到了一個人,並與他朝夕相伴踏上這世間最美的秘境的。除了連綿的緣分,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有時候,最俗氣的,就是最真實的。後來我想,寫本書吧,畢竟這樣的緣分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的。僥幸遇到了,恐怕這一生也不會再有第二次了。於是,我把心神從遙遠的回憶裏聚攏起來,開始寫字。

向東說,他不喜歡我把他寫進書裏面。因此,在我書寫的時候,很小心地把他當成了一個配角。可我又不能不提及他。若沒有他,對我來說,南極,就只是南極了。正因為他的出現,南極才成了神奇的姻緣之境。在這次旅行裏,發生在我們之間的趣事太多太多,以至於到現在我們回憶起來,都會忍不住笑出聲。那是只屬於我與他的最珍貴而秘密的回憶。不告訴你們。

事實上,在一個人類科技覆蓋不到的原始區域裏生活,就像回到了古代,人可以變得極簡單而充盈。每日每夜,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是牽著手彼此相伴,從容地度過。從容,是我們缺失已久的東西。捉襟見肘的日子讓人變得脆弱、經不起打擊,又對批評充滿敵意。再加上長期浸泡在孤獨中,被殫精竭慮處心積慮沖刷,人的心就像被綁在了雲霄飛車上,忽高忽低,情緒化得厲害。在這個壓抑的世界裏,想要不違心地活著實在太難了。從一粒種子長成一棵大樹,須得靠寸土必爭。永遠沒有足夠的自由,為此才得拼命爭取。於是我想起了古代。時間被拖得很慢。健步如飛也無法日行千裏,快馬加鞭一輩子也只能往來幾封信。抵達過兩三個城市,愛上了一個人,世事因為太漫長而變得用心專註。四季緩緩地過渡,陰晴圓缺皆可促膝長談。這多好。恰好,南極把人送回了那個物資匱乏的時代,想不簡單都不行。我不在乎生命的長度,但一定要把握住生命的寬度。我和向東,就像一對野孩子,那麽自由、無拘無束,那麽輕盈。輕盈,是因為習慣了重量。在我的眼裏,他就是美,我能在每一條道路上感覺到他。這讓我堅信,或許我不知道未來的我們會在哪裏,但我們一定會手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這本書,囊括了太多內容,時間也拖得太久,以至於我寫完結尾之後已經不記得前面都寫了些什麽了。寫作8年以來,南極是我所遇到的最難寫的素材。一個原因是,這裏是一片完全無法用語言來描繪的地方,在它面前,一切形容詞都顯得無力,就連眼睛,有時候都會被欺騙。另外,由於地處世界盡頭,到過南極的人非常少,因此我幾乎查找不到相關資料,只能憑借短短數日裏從法國探險隊員那兒聽來的為數不多的信息,進行整理和書寫。這簡直是對我的記憶力和我所掌握的有關南極知識的極大考驗。所以,說實話,這次書寫,讓我痛苦萬分。

可我又是愉快的。因為南極有著太多太多不為人知的故事,關於過去、關於未來、關於傳說、關於活著。寫完它,像一場又一場生命的親歷。若不走近,便永遠不會知曉。比如你不知道那絕無僅有的曠美秘境,看似靜謐平穩,實則殺機重重;比如你不知道快要被人殘殺殆盡的鯨類,竟可以那般溫柔待人;比如你不知道冰層之下,除了天光還有窟窿,掉下去將永遠葬身海底;比如你不知道一個新的世界,靜靜地睜開了眼;比如你不知道,這世上,絕對沒有世外桃源,能抵禦風浪的,是我們的內心。

這,便是南極給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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