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佳瑄《在世界盡頭相遇》序

放下目的,學會感受——我爬行在世界盡頭的南極大陸上。

“你為什麽想去南極?”偉韜問我。“因為沒去過。”我說。“有人說,南極是世界的盡頭,是地球的最後一片凈土,是自己一生的夢……

你呢?你為什麽想去南極?”他又問了一遍,好似引導。“因為沒去過。”我重復。“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還有什麽比沒去過、所以想去看看更簡單實際的理由嗎?即使這一次的目的地是南極。很多人喜歡將美好寄托在未知中,但旅行,真的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頂多是在一段時間內轉移一下人的註意力。假如我們失業、失戀、失憶了,就算走到月球上,失去的東西該找不回來還是找不回來。由生存和生活帶來的問題,就應該回歸其中去解決,而不是把全部希望和幻想都寄托在旅行當中。另外,旅行也不是寫了書、出了名、尋到了艷遇或嫁給了老外。當然,這些可以做,但不要只是下春藥給讀者看,而更應該把旅行中的那些不容易、不美好,原原本本地展示出來。旅行,往往是對浪漫想象最不遺余力的顛覆。真實的旅行是辛苦、骯臟、狼狽的,是全身酸痛、不解風情、恨不能立刻把自己丟進睡眠、無暇花前月下的,是一張“漂泊”的床意味著巨大的疲憊、常常挑戰忍耐的最大極限的。當不斷有人問起,我這些年來的旅行是否為了出走、尋找、沈澱、凈化或為創作積累素材時,我的回答都是——因為沒去過。

我說的是真的。或許對於大多數渴望自由的人來說,他們想要的更多。但在我看來,對於饑餓,最棒的描述是形容一片面包;對於自由,最好的表達是出去走走。沒有任何期許和幻想的旅行,可以說走就走、想停便停,可以隨著心情留下或離開。不需要為原本就疲憊的身心加碼,放下目的、回到初心、學會感受,這種感覺簡直太棒了。當我在一定程度上選擇了放棄自己時,會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於是理解了什麽叫自然而然。我想要的人生際遇,可以讓我的思維和心智始終保持敏銳,同時又能夠坦然地與我欣賞的人交會。我只想要很小一塊地方,可以不起眼,但必須陽光明媚。我不求名牌珠寶,但定要多多施與。再不然就遊走四方、觀察人生,並記錄下它的意義。那個有名的童話故事《小王子》裏講:如果不去遍歷世界,我們就不知道什麽是我們精神和情感的寄托。但我們遍歷了世界後,卻發現我們再也無法回到那美好的地方去了。當我們開始尋求時,我們就已經失去。而如果我們不開始尋求,我們根本無法知道自己身邊的一切是如此可貴。

可惜的是,有這樣想法的旅行者非常少。大多數人都在忙亂和恐懼中,執著於自己的期望。原本,每個人都是空心的,在被外物所帶來的欲望和他人的生命體驗喚醒了方向之後,漸漸浸染上了情感的力量,而後深入肌理。於是,很多人變得熱衷於為自己的決定和行為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好借口——看似繁華美好,實則雜念叢生。他們用笨拙的想象力把自己弄臟,並且不知所以然地認為,這就是成熟。人之所以常常走入迷途,很多時候不是因為無知,而是因為自以為知。我不認為人真正意義上的成熟可以用“寬容”二字來涵蓋。恰恰相反,我覺得成熟像攝影,是一個做減法的過程。成熟就是知道在自己的生活中,重要的、不重要的分別是什麽。進而,做一個簡單的人。

或許我們應該拿出生命中的一段時間,去找尋一個完全無人識得、無人在乎、無人需要自己的地方,並在那裏停留一些時日,將身體和思維放空。無人識得,就有時間自己識得自己。無人在乎,就能學著自己照顧自己。無人需要,就會舍得重塑自己。與其在別人目光下過日子,不如以真面目示人,以骨觸碰,疼了就走。最終能留下的,才值得傾盡所有,坦誠相待。不憂,不懼,不揣摩,不執念,不聒噪。相信時間,相信它最終為你所留下來的那部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是懂得欣賞造物美妙的唯一被造物,好像會思想的蘆葦,脆弱而有尊嚴。過去,雖然經常接到約稿,但我從不願意為任何出版機構和個人寫旅行筆記或路書,因為寫不好。在走了那麽多路之後,我終於明白,人,行得越久、越遠,就越能感到自己的無知。我從不認為我所走過的路,我蜻蜓點水般的見識、經驗和情感能夠支撐一本書的內容,還讓它堂而皇之地走進許多陌生人的閱讀世界裏。我更希望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態度,從容待之——看花、看樹、看山、看水、看人情,並不時拂拭心上的塵土。於是,我成了一個不張揚的旅人,獨自完成大部分旅行。所以即便是南極,在我最初的印象裏,也只不過是一次旅行,而非創作。

獨自旅行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自由而隨性。壞處是,人會變得太固執、太孤僻。而我就是這樣的人,因為不夠融合、不愛熱鬧,性格也變得越來越冷漠、不討喜。孤僻的性格加之不太好的記性,致使那些歷經過的光陰與舊事,像若有若無的標記,最終風幹成了瑣碎清簡的紋理與碎片。可有一點我不會忘記,那便是在旅行中識得的那些人。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或濃烈或平淡或真誠或溫暖地活著,構成了他們的人生。

那天,在得知有一個機會可以去南極後,我果斷取消了已經定好的坦桑尼亞行程,辦理了去往阿根廷的簽證,之後便一路向南、向南,直到再沒有南方,直到世界盡頭。一切都沒有期待,但充滿未知。過去幾年,我一直過著孑然一身的日子,始終以為,如果不能找到步伐一致的人,那就一個人主宰自己的旅行,也不算太壞的事。畢竟命運太蹊蹺,若能剛好遇到不急不徐、不遲不早的情感,是要花掉很多運氣的。因此,在拎著沈重的行李踏出家門之時,我所能預見的只是即將來臨的天地之大美,卻未曾想過能遇見一個牽著我的手一起徜徉人間仙境的人。可那個人偏偏就來了,來到南極大陸與我相識。他叫向東,年長我一些,為人低調,人緣又好的人。與他交往,如同品茶,水是沸的,心是靜的。一茶幾、一只壺、兩個人,淺酌慢品,聽內心平靜,或者絢爛。他的出現讓我相信,人定會在最深的絕望裏,遇見最美麗的風景。

愛情是需要想象力的。有時候,愛情所帶來的動人想象,比愛情本身更有意思。原本我並未想過寫一本與南極有關的書,原本我以為這只是一場旅行。可誰知,越往南,越難忘。我在世界盡頭看到了最美的風景、最可愛的動物和追逐夢想的人。我還在世界盡頭遇到了向東。而後來的日子裏我才知道,這相遇給了我一段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尋的完美愛情。我們沒有轟轟烈烈,也不曾萬劫不復。時常牽手旅行,很少浪漫告白。我習慣沈默,但每個吻都深情用心。他溫和風趣,但會為我掃清一切障礙。

愛情有很多種。有些愛情,活在回憶裏。有些愛情,活在痛苦中。最完美的愛情,是你愛的那個人,活在你身邊。這,便是南極這塊神奇的大陸賜給我們的最昂貴的禮物。於是,我將這樣一本書,送給與我在世界盡頭相遇的他。我想為他記錄下我們在南極發生的故事,我們看見的生物、冰山和所有的微笑與奇跡,為他留下最完美、妥帖的愛情,留成永恒。

此外,我還在這次旅行中遇到了被譽為“當代最偉大的攝影師”、美國《國家地理》的王牌攝影師弗蘭斯-蘭廷。我一路跟隨著蘭廷先生學習攝影,展開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攝影之旅。我所搭乘的“奧斯卓”號法國遊輪和遊輪上的專業探險隊,為蘭廷先生和我們這些學員提供了最大限度的支持——總是允許我們最早登陸或巡遊,最晚歸隊。於是,每次登陸我們都比其他旅者多出三倍甚至更長時間,用來接觸南極大陸。這聽上去是再幸運不過的事情了,雖然事實要比這糟糕得多。

由於每天戶外攝影時間過長,強紫外線和勁風讓我疼痛難忍、宛若刀割,幾近毀容。可我顧不得那麽多了。我用蘭廷先生傳授的方式投入到南極大陸的懷抱中,我看到了巨大純美的角落就那樣靜靜地綻放著。冰川上海豹的聲音意外地迷幻到宇宙,像平克-弗洛伊德的歌聲。當三頭巨大的、如同怪物一樣的座頭鯨環繞在我們小得可憐的沖鋒艇周圍嬉戲時,我望著觸手可及的地球上最大的生物,竟然堅定地認為,它們一定不會攻擊我們的沖鋒艇,更不會傷害我們。而企鵝的生與死,更讓我覺得,生命,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拍企鵝的時候,最好選擇蹲下或趴在地上,把自己變得越小越好。當它們忘記了你的存在時,你就能看見它們的世界。”蘭廷這樣告訴我。因此,我決定把這位偉大的攝影師告訴我的事,連同這些天我始終趴在滿是泥湯和企鵝糞便的南極大陸上所看到的一切,通通告訴你們。在這本書裏,你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南極。因為,我的整個南極旅程,幾乎都是趴在地上完成的。我爬行在被稱為世界盡頭的南極大陸上,用企鵝的視線與那裏的一切相遇。當我們在世界的盡頭相遇時,世界的盡頭又在哪裏呢?慢慢地,我了解了一些什麽。南極,不僅是地理位置上的世界盡頭,更是人類自我認知的盡頭。在我們走了那麽久、那麽遠之後,是南極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回回頭。

南極,沒有哲學,也沒有藝術,這巨大而永恒的存在就是哲學和藝術的舞者。於是,來到這裏的哲學家、語言學家都只能做學生,而那些愚弄過死亡、逃離了黑暗的所謂真正的旅者,也不過是明星。在這裏,人類只能像很多年前從非洲走出來的原住民那樣,給好奇裝上腳,憑著眼睛和勇氣與自然對話。真正的哲學家是數也數不盡的企鵝,真正的音樂家是遊弋於冰下和海底、吟唱著類似電子音樂的座頭鯨和海豹,真正的語言學家是無言地述說著地球之熾熱的火山口。盛氣淩人是這片大陸不屑一顧的,只有卑微的好奇與融合的體驗可以被微笑著接納。

我喜歡南極冰山上的巨大裂痕,透過裂痕,深淺不同的藍光向外溢出,那光讓一座座千年冰山充滿神秘感與生命力。由是可知,每一個生命都當有裂縫,如此才會有光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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