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1898~1975),浙江崇德人,作家、畫家、翻譯家。有畫集《子愷漫畫》,散文《緣緣堂隨筆》,譯作《源氏物語》、《獵人筆記》等。

二十年來,西湖船的形式變了四次,我小時在杭州讀書,曾經傍著西湖住過五年。畢業後供職上海,春秋佳日也常來遊。現在蟄居家鄉,離杭很近,更常到杭州小住。因此我親眼看見西湖船的逐漸變形。每次坐到船裏,必有一番感想。但每次上了岸就忘記,不再提起。今天又坐了西湖船回來,心緒殊惡,就拿起筆來,把感想記錄一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來變了四次,但是愈變愈壞。

西湖船的基本形式,是有白篷的兩頭尖的扁舟。這至今還是不變。常變的是船艙裏的客人的坐位。二十年前,西湖船的坐位是一條藤穿的長方形木框。背後有同樣藤穿的長方形木框,當作靠背。這些木框塗著赭黃的油漆,與船身為同色或同類色,分明地表出它是這船的裝置的一部分。木框上的藤,穿成冰梅花紋樣。每一小孔都通風,一望而知為軟軟的坐墊與靠背,因此坐下去心地是很好的。靠背對坐墊的角度,比九十度稍大——大約一百度。既不像舊式廳堂上的太師椅子那麼豎得筆直,使人坐了腰痛;也不像醉翁椅子那麼放得平坦,使人坐了起不身來。靠背的木框,像括弧般微微向內彎曲,恰好切合坐者的背部的曲線。因此坐下去身體是很舒服的。原來遊玩這件事體,說它近於旅行,又不願像旅行那麼肯吃苦;說不得它類似休養,又不願像休養那麼貪懶惰。故西湖船的原始的(姑且以我所見為主,假定二十年前的為原始的)形式,我認為是最合格的遊船形式。倘然坐位再簡陋,換了木板條,遊人坐下去就嫌吃力;倘然坐位再舒服,索性換了醉翁椅,遊人躺下去又嫌萎靡,不適於觀賞山水了。只有那種藤穿的木框,使遊人坐下去軟軟的,靠上去又軟軟的,而身體姿勢又像坐在普通凳子上一般,可以自由轉側,可以左顧右盼。何況他們的形狀,質料與顏色,又與船的全部十分調和,先給遊人以恰好的心情呢!二十年前,當我正在求學的時候,西湖裏的船統是這種形式的。早春晚秋,船價很便宜,學生的經濟力也頗能勝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錢雇一只船,載著二三同學,數冊書,一壺茶,幾包花生米與幾個饅頭,便可悠遊湖中,盡一日之長。尤其是那時候的搖船人,生活很充裕,樣子很寫意,一面打槳,一面還有心情對我們閑談自己的家庭,西湖的掌故,以及種種笑話。此情此景,現在回想了不但可以神往,還可以憑著追憶而寫幾幅畫,吟幾首詩呢。因為那種船的坐位好,坐船的人姿勢也好;搖船人寫意,坐船人更加寫意,隨時隨地可以吟詩入畫。“野航恰受兩三人”。“恰受”兩字的狀態,在這種船上最充分地表出著。

我離杭後,某年春,到杭遊西湖,忽然發現有許多船的坐位變了形式。藤式木框被撤去,改用了長的藤椅子,後面也有靠背,兩旁又有靠手,不過全體是藤編的。這種藤椅子,坐的地方比以前的加闊,靠邊背也比以前的加高,價值上去固然比以前的舒服,但在形式上,殊不及以前的好看。成了船身全是木的,椅子全是藤的,二者配合不甚調和。在人家屋裏,木的幾桌旁邊也常配著藤椅子,並不覺得很不調和。這是屋與船情形不同之故。屋子的場面大,其所要求的統一不甚嚴格。船的局面小,一望在目,全體渾成一個單位。其樣式與質料,當然要求嚴格的統一。故在廣大的房間裏,木的幾桌旁邊放了藤椅子,不覺得十分異樣,但在小小的一葉扁舟中放了藤椅,望去似覺這是臨時暫置性質的東西,對於船身毫無有機的關系。此外還有一種更大的不快:搖船人為了這兩張藤椅子的設備費浩大,常向遊客訴苦,希望多給船錢。有的自己告白:為了同業競爭厲害,不得已,當了衣服置備這兩只藤椅的。我們回頭一看,見他果然穿一件破舊的夾衣,當著料峭的東風,坐在船頭上很狹窄的尖角裏,為了我們的賞心悅目勞動著。我們的衣服與他的衣服,我們的坐位與他的坐位,我們的生活與他的生活。同在一葉扁舟之中,相距咫尺之間,兩兩對比之下,怎不令人心情不快?即使我們力能多給他船錢,這種不快已在遊湖時生受了。當時我想:這種藤椅雖然表面光潔平廣,使遊客的身體感到舒服;但其質料樣式缺乏統一性,使遊客的眼睛感到不舒服;其來源由於營業競爭的壓迫,使遊的心情感到更大的不快。得不償失,西湖船從此變壞了!

其後某年春,我又到杭州遊西湖。忽然看見許多西湖船的坐位,又變了樣式。前此的長藤椅已被撤去,改用了躺藤椅,其表面就同普通人家最常見的躺藤椅一樣,這變化比前又進一步,即不但全變了椅的質料,又變了椅的角度。坐船的人若想靠背,非得仰躺下來,把眼睛看著船篷。船篷看厭了,或是想同對面的人談談,須得兩臂使個勁道,支撐起來,四周懸空地危坐著,讓藤靠背像尾巴一般拖在後面。這料想是船家營業競爭愈趨厲害,於是苦心窺察遊客貪舒服的心理而創制的。他們看見遊湖來的富紳,貴客,公子,小姐,大都腳不著地,手不著物,一味貪圖安逸。他們為營生起見,就委曲迎合這種遊客的心理,索性在船裏放兩把躺藤椅,讓他們在湖面上躺來躺去,像浮屍一般。我在這裏看見了世紀末的痼疾的影跡:十九世紀末的頹廢主義的精神,得了近代科學與物質文明的助力,在所謂文明人之間長養了一種貪閑好逸的風習。起居飲食用器什物,處處力求便利;名曰增加工作能率,暗中難免汩沒了耐勞習苦的美德,而助長了貪閑好逸的惡習。西湖上自從那種用躺藤椅的遊船出現之後,不拘它們在遊湖的實用上何等不適宜,在遊船的形式上何等不美觀,世間自有許多人歡迎它們,使它們風行一時。這不是頹廢精神的遺毒所使然嗎?正當的遊玩,是辛苦的慰安,是工作的預備。這決不是放逸,更不是養病。但那種西湖船載了仰天躺著的遊客而來,我初見時認真當作載來的是一船病人呢。

最近某年春,我又到杭州遊西湖,忽然看見許多西湖船的坐位又變了形式。前此的藤躺椅已被撤去,改用了沙發。厚得“木老老”的兩塊彈簧墊,有的裝著雪白的或淡黃的布套;有的裝著紫醬色的皮,皮面上劃著斜方形的格子,好像頭等火車中的坐位。沙發這種東西,不必真坐,看看已夠舒服之至了。但在健康人,也許真坐不及看看的舒服。它那臉皮半軟半硬,對人迎合得十分周到,體貼得無微不至,有時使人肉麻。它那些彈簧能屈能伸,似抵抗又不抵抗,有時使人難過。這又好似一個陷阱,翻了進去一時爬不起來。故我只有十分疲勞或者生病的時候,懂得沙發的好處;若在健康時,我常覺得看別人坐比自己坐更舒服。但西湖船裏裝沙發,情形就與室內不同。在實用上說,當然是舒服的:坐上去感覺很溫軟,與西湖春景給人的感覺相一致。靠背的角度又不像躺藤椅那麼大,坐著閑看閑談也很自然。然而倘把西湖船當作一件工藝品而審察它的形式,這配合就不免唐突。因為這些船身還是舊式的,還是二十年前裝藤穿木框的船身,只有坐位的部分奇跡地換了新式的彈簧坐墊,使人看了發生“時代錯誤”之感。若以彈簧坐墊為標準,則船身的形式應該還要造得精密,材料應該還選得細致,油漆應該還要配得美觀,船篷應該還要張得整齊,搖船人的臉孔應該還要有血氣,不應該如此憔悴;搖船人的衣服應該還要楚楚,不應該教他穿得叫化子一般襤褸。我今天就坐了這樣的一只西湖船回來,在船中起了上述的種種感想,上岸後不能忘卻。現在就把它們記錄在這裏。

總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來,變了四次。但是愈變愈壞,變壞的主要原因,是遊客的坐位愈變愈舒服,愈變愈奢華;而船身愈變愈舊,搖船人的臉孔愈變愈憔悴,搖船人的衣服愈變愈襤褸。因此形成了許多不調和的可悲的現象,點綴在西湖的駘蕩春光之下,明山秀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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