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飛鳥
寫完《像嬉皮那樣晃蕩行走》後,我就飛往馬來西亞吉隆坡了。
等待印度簽證需要一周時間,於是坐夜間火車前往北海,北海可以坐渡輪去檳城。在火車站候車時,隨意和一個身著長袍的德國人聊了幾句,得知他已經旅行了9年,就很直接地問:“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人為什麽要長期旅行呢?”他說:“你知道的,有時候,不得不。”
黯然神傷,我當然是懂的。很多時候,人無法扭轉自己的命運,只能順水行舟。於是背起包,與他道別。
檳城有些像馬六甲,唐人街上處處繁體字,好像穿越到了民國時期的古老中國。百年滄桑,它們卻不曾改變原來的樣子,充滿著一種懷舊的憂傷。
在檳城兜兜覓覓,輾轉住進了愛情巷的一家旅館。多年旅行生涯裏,我住過無數旅館,美麗的、破敗的、擁擠的,甚至骯臟的。愛情巷的這家淡黃色小洋房旅館最令我刻骨銘心。它那麽完美——我經常會想,我哪裏需要家呢,我根本不需要家,只要像一只永遠不知疲倦的飛鳥就行了。不留戀,不執著,飛往世界任何一個角落,在他人拼盡半生努力經營的溫暖巢穴裏暫時安憩數天就可以了,那麽多人會為我布置每一晚的天空。
旅館是完美的,殖民時期的法式細窗,處處木質地板,廚房設備一應俱全,洗手間幹凈得就像老板有潔癖似的。經理是位中英文俱全、具有民國範兒的華人大叔,在他的調度下,整個旅館散發著優雅氣息。
多人間裏竟然還有空調,於是五月的檳城變得清涼起來。15馬幣的白菜價還含自助式早餐,每天早上睡眼惺忪的老外們都會光著腳跑出來煮咖啡,喝茶,往吐司上抹各式果醬、黃油。我總是坐在大堂裏上網,通常傍晚出門,偶爾幾回烈日午後出門,還必須戴墨鏡,為了不被炙烤著的地面發出的強光射瞎。
整個檳城其實就是個面積為28平方公裏的島嶼,檳城中心地帶是喬治城,清真寺、佛教寺廟、印度神廟在這裏比鄰而居,相安無事。檳城有很多美食,風頭最勁的當然是中華料理。好吃的東西通常都在尋常百姓家,街頭小攤往往最有韻味。我很愛在馬來西亞吃海南雞飯。一碟鮮嫩柔滑的雞塊整整齊齊地躺在烏色醬汁裏,一碗清湯一盤飯,再佐以涼茶,好像唐人街的風骨全呈現在面前了。
我並不喜歡吃馬來菜,沒有什麽情感淵源。印度菜倒吃了幾回,因為在檳城賦閑的日子裏,先後認識了幾個穆斯林朋友,他們總去印度穆斯林的館子。
在愛情最美的時候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在清真寺門口遇到羅阿,他請我喝茶吃飯,我們聊宗教問題聊了很久。我很喜歡和別人聊宗教,因為我自己有很多宗教方面的困惑,時時想要得到啟示。
羅阿有一個觀點對我有點啟發。我說:“生命是沒有意義的。”
他說:“不是這樣的,你看看手裏的杯子,人們為什麽制造杯子?”
“為了使用啊。”我說。
“那麽上帝制造人類,也一定是有意義的。”他說。
羅阿是黎巴嫩商人,現居曼谷做寶石生意。他曾經在中國做假發生意,做了幾次都很成功,後來有一次被中國商人騙了,拿馬尾巴冒充真人頭發,損失了大概100萬元人民幣。他說,我甚至沒有返回中國討個說法,只是把所有假發封起來不再賣了。真的不能賣了,人人都返回來退貨。
他說:“我在曼谷改行做寶石生意,一年就把損失賺回來了。當我賠錢的時候我依然感謝安拉,也許這是他告訴我應該改行了。”
羅阿曾經在中國山東有個女朋友,談了一年半戀愛,向她求婚,她也答應了。可是某一天她突然不再回信,慢慢地,郵件退回,手機打不通,完全失去了音訊。
他甚至不知道她真實的名字,也不認識她任何朋友和家人。談了一年半戀愛,完全是盲目的。他說,也許她死了,反正一定是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否則她不會這樣。最後一次寫信,她沒有任何不好的預兆。
啊,羅阿,住在曼谷的黎巴嫩珠寶商,心裏埋著這樣一個令人抓狂的殘缺的愛情故事。他的愛人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在愛情最美的時候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這個答案,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世事如此荒謬,不露風聲,沒有邏輯。
在檳城的夜,喝著冰鎮果汁,看著面前這個黎巴嫩人,微胖,並不英俊,只是一個很平常的生意人,他的心也曾被人世間的聚散離合狠狠錘打過——每個人的心都會被錘打。美一點醜一點,聰明一點愚蠢一點,面對神的考驗時,都一樣,都必須自行堅強起來。成長是一件寂寞至死的事,因為你幾乎不可能從外界汲取力量。每個孤單的夜晚,低聲怒吼的瞬間,被空虛感拋至半空,都得自己一個人面對。
之所以想去金馬侖高原,有一個原因是把泰國絲綢推銷到西方的吉姆·湯姆森1976年在此失蹤了,很多人懷疑他被謀殺了,於是我就想去看看金馬侖高原長什麽樣。它什麽樣呢?就和所有英國殖民者當時在亞洲開拓的避暑勝地一樣,茶園綿延,植物茂盛,氣候涼爽,有一種寧靜的遺世情懷。長居此地,作逍遙遊。前往金馬侖高原的遊客一般都會經由碧蘭章,住在如明珠般深藏的丹娜拉達,那裏有甜美的草莓園。
我住在丹娜拉達美麗的木質旅館,它被郁郁蔥蔥的植物藤蔓深深纏繞著。旅館門口閑閑地掛著秋千,主街就在不遠處。步行丹娜拉達,半小時就逛完了小鎮。沒有什麽非看不可的東西,卻也處處都是溫柔恬靜的風景。似乎只要住在高原,人就會平靜一些,淡泊一些,離俗世的喧囂遠一些,離生命的本真近一些——在真正的生命裏,我們所需的東西極其有限:陽光、水、空氣、整個大自然,這些最重要的東西,都是免費的。我們卻往往被浮名遮蔽了雙目,對這些真正珍貴的東西熟視無睹,視之為理所當然,奮力去爭奪那些用來滿足“虛榮感”的具體實物:豪宅、香車、名包、華衣……拼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還覺得自己活出了價值,活出了存在感。
其實,真正重要的東西,自從我們出生以來,已經擁有了。他們卻一直不知道。
孟買的宏大敘事
在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刀鋒》裏,男主角拉裏乘船遠航行經孟買時,受到命運感召驟然下船,從此覺悟人生。
五月的收梢,我從吉隆坡飛往印度孟買。這是我第三次前往印度。
飛抵孟買,在機場找了兩個老外拼車前往印度門所在的Colaba區。一個老外半路下車了,另一個叫傑克的和我一起前往廉價旅館Delight Guest House。說起Delight,可真算得上是我在印度最貴的城市——孟買——的救星,單人間一晚380盧比,標準的膠囊旅館極簡版,除了一張床外什麽都沒有。其實整個旅館是一個整體的空間,房與房之間用木板隔著而已,但每當想起“有人在孟買住了個沒窗的房間一晚4000盧比”的悲劇,我就對Delight充滿了感激之情——至少不用去救世軍紅盾旅館去搶床位了。說起孟買的救世軍紅盾旅館則是另一個悲劇,當我踏進多人間,發現自己身處一個與垃圾場類似的空間,幾個有人類占據痕跡的床位也邋遢到了可疑的程度。留給我選擇的余地真的很有限,於是膠囊旅館Delight當仁不讓地成了我在孟買的容身之處。
和傑克一起去樓下吃飯,他是攝影師,帶著兩只單反一個三腳架。當我們站在一家小攤邊等待薩莫薩煎餃的時候,他突然說,今天是他25歲的生日。
我被Colaba這個孟買南端最繁華的街區給迷住了:它有著夢一樣的電影場景,處處都是宏大敘事風格的殖民時期古老建築,緩慢從容地訴說著滄桑傳奇,似乎它隨時可以穿越回過去的時空,種種美妙的事物都音容完好,說得出來歷。
1498年葡萄牙人來到這裏,在一片濕地上建起一座叫作“孟買”的教堂,孟買意為優良海港。1661年葡萄牙與英國皇室聯姻,將孟買作為嫁妝送給了英國。佇立在孟買灣以玄武巖為材質的印度門是1911年為了迎接英王喬治五世而建的,每天傍晚時分,出來散步的印度人都把這裏圍得水泄不通,朝著照相機歡笑,成群的鴿子也在這裏此起彼伏地增添韻致。
印度門對面就是有百年歷史的泰姬瑪哈酒店,2008年11月這裏曾經被恐怖分子襲擊,死傷慘重並引發火災。
泰姬瑪哈酒店始建於1903年,緣起是印度富商賈姆謝特吉·塔塔與外國友人去酒店用餐,卻被告知酒店為歐洲人專用,此事傷害了塔塔的民族自尊心,他發誓要在孟買創建世界一流的酒店,於是代表著印度民族主義的五星級酒店泰姬瑪哈,就姿態優雅地站在了代表著殖民主義的印度門對面,它們成了芳鄰。我仗著自己是外國面孔,隨意走進泰姬瑪哈酒店盡情遊覽了一番,還在大堂沙發裏發了一個漫長的呆。
從印度門步行到維多利亞火車站,最能觀賞到孟買建築之美,全是懷舊時代的豪宅紮著堆。從建築藝術來說,印度四大城市裏,孟買的建築給我的印象最深:伊斯蘭風格的建築具有強烈的美感,對稱性極強,凝重沈靜;英殖民主義風格則很有帝王相,一路看到眼呆。屢屢看到驚人的建築向人打聽,都是郵局、警察局、博物館這一類。維多利亞火車站在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裏很搶眼,這座宏大敘事格調的哥特式建築是我所見之中最豪華的火車站,建於1887年,已經成為世界文化遺產。
孟買是印度電影寶萊塢的大本營,某天在街上閑走,看到一大堆人,以為是打架,這在“慣於爭辯的印度”是個罕事,少不得擠進去圍觀,問了才知道是拍電影,男主角蹦蹦跳跳地從街那邊走過來。有個家夥不知道怎麽了,跑來問我是不是想拍電影,還把我引薦給導演,於是我就趁機和邊上的男主角握了把手。
寸土寸金的孟買對於背包客來說,是不必長住的。
最後一場Party
從孟買海岸線一夜火車南下,就是嬉皮們的老巢果阿。果阿是天主教在印度的中心區域。我對於果阿的向往之情,由來已久,連網名都直接借用了“果阿”這個名詞。從1510年起,果阿就淪為了葡萄牙的殖民地,直到1961年印度才把果阿奪回來,至今果阿仍然存有許多教堂,洋溢著秀麗的西歐風情。
前往嬉皮士聚集地安朱納海灘,轉了三趟車。有個拿著厚厚LP旅行指南仍然對路線不得要領的年輕美國人威利尾隨著我。
我住進一家叫Starco的旅館,250盧比。旅館的墻壁漆成粉黃色,洗手間是用石頭砌在屋內的,很有原始古樸氣息;院子墻上繪有大片壁畫,很像高更在塔希提島時期的風格:長發的裸女站在海水中央。院子裏充滿了綠意,連走路都要側身避讓瘋狂怒長著的熱帶植物。
老板娘是個瑞典人,前天剛剛摔傷了脖子,裹著硬硬的白色石膏。25年前她嫁給了印度人,如今她已慢慢老去,而她的印度丈夫卻忘卻了歲月,停在了精力充沛的壯年。我常常很佩服這些背井離鄉遠嫁他國的女人,也很憧憬她們身上的盛大傳奇——個個都是一本值得流傳的愛情小說。是什麽讓她舍棄了優越的歐洲福利,把余生都獻給了阿拉伯海邊的這座村莊?
來到安朱納海灘的第一晚,就聽說要舉行本年度最後一場Party。我興致勃勃地隨了一大幫白人前往,他們全是這裏的資深玩客,把摩托車開得像風一樣——在果阿長住,沒有摩托車是活不下去的。每年5月開始,果阿就會刮起強烈的季風,嬉皮們就要起身離開這裏了,整個5月都會不停地傳著“最後一場Party”之說。
我所見的Party不過爾爾,也就是在海邊酒吧裏,人人抱著瓶啤酒假裝紙醉金迷生不如死的頹廢樣,空氣裏充滿著大麻味。
我是後來才慢慢品出果阿的魅力的,比如安朱納海灘,它甚至拿不出一塊整齊的沙灘,在粗獷黝黑的巖礁外面,直接就是浪卷千堆雪。這樣就不會招來身穿比基尼想要一展風情的家夥,無論任何時候,都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遠眺阿拉伯海,孤獨地和大自然交換心事。當年嬉皮士選擇地盤的時候,也是這樣考慮的吧,沒有絲綢般的沙灘,就沒有他者的打擾。而這些凜冽冷漠的亂礁,和浪跡天涯者蒼涼的內心也有合拍之處。
果阿除了安朱納海灘,也有許多像模像樣的沙灘,比如巴加海灘、卡拉古特海灘,都是印度人的地盤。剛到那裏,就腦門一炸,滿沙灘全是熱騰騰的人氣,印度人在海邊嬉戲廝混時很有特色,他們沒有泳衣這個概念,男人們穿著大褲衩往海裏蹦,女人們則一身莎麗婷婷地站在海水裏,矜持而拘謹。海浪則很瘋狂,於是沙灘上停著紅色救生車,救生員手握大喇叭,不停地跟玩人體沖浪的遊客喊話。
我沿著沙灘遊走時,判斷下一個波浪應該不會影響到我——事實上當它怒氣沖沖湧來時,差點把我沖倒,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相機舉得高高的,並祈禱自己馬步紮得夠穩。印度海浪是充滿野性的,時而咆哮的,像一個桀驁不馴的青年男子。它一點也不溫柔,時時都想把誰飽揍一頓,充滿著無限的激情能量。
果阿的日落很美,我所住的Starco旅館距離海邊大概步行五分鐘。我喜歡緩慢接近的過程。在果阿的那些天,我每天傍晚時分都坐在海邊的餐館裏,點上一盤烤雞,喝上幾杯微甜的瑪薩拉奶茶,把腳扔在欄桿上,靜靜地看太陽一點點西沈,好像這一大片阿拉伯海都只屬於我。偶爾也會有其他看日落的旅人,他們大抵同我一個習性,沒有言語的喧囂,沒有歡笑的打擾,空氣就像水一般寧靜。
威利已經融入了果阿的“最後一場Party”的狂歡裏去了,而我仍然保持著遺世獨立的樣子。每天做著很多沒有所謂的事情,比如坐車去帕納吉修包補鞋,去帕納吉打聽車票的事情。帕納吉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我就坐在藥店門口等雨停——用整個下午的時間,來等一場雨停。
有一天我從鎮上買了只西瓜回來,跳上一輛回安朱納的車,又跳了下來。坐在最後一排的白人帥哥回過頭來隔著玻璃跟我打手勢。我知道他在問我為什麽下車,我一手托著西瓜,心想:僅僅用一只手準確表達“我坐下一班車回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手胡亂地轉了一圈,帥哥的車開走了。我還托著那只西瓜,突然好喜歡果阿。我有那麽多的時間,可以奢侈地為了個靠窗的位子等待著下一輛車子。
盛開時欣賞綻放,衰敗便欣賞雕謝
舊果阿是整個果阿最美麗潔凈的地方,曾經是葡萄牙殖民時代的首府,模仿裏斯本而建。16世紀的一場瘟疫使之廢棄,淪為空城。當年20萬人居住的城市,只留下了一片寂寞美麗的教堂群落,尤以那座有400年歷史的巴洛克風格的耶穌仁慈教堂最為恢宏壯麗。
這座教堂之所以聞名於世,不僅因為巴洛克五重奏的建築風格,更因為裏面沈睡著偉大的傳教士聖·弗朗西斯·澤維爾(St.Francis Xavier)。
聖·弗朗西斯1542年來到果阿,短短數年就驚人地發展了3萬多信徒。1552年他前往日本和中國傳教,最終病逝於廣東省臺山縣的上川島。兩年後屍體運回果阿,容顏宛然若新,震驚了全世界,被視為神跡,安放在巨大的銀棺之中。每隔十年,教堂就會開棺展示,上一次開棺是2004年,教皇保羅二世也親臨現場。
舊果阿是作為溫柔與美好而存在的。整個下午,我坐在白色的聖弗朗西斯教堂前的廣場長椅上,心生恍惚,對自己身在印度產生了不真實感。綠草如茵,鳳凰木絢爛如火,空氣裏流淌著清新的輕愁,彌漫著昨天暴雨後殘余的濕潤感。
經常有人說,印度多麽地臟亂差——說這種話的人只是不曾見過印度真正的樣子。仿佛臟亂差對他們來說,就是獵奇,並以此產生“印度真落後”的優越感。瓦拉納西又成為了臟亂差的顯著代表,聽到那些人得意揚揚地展示“恒河浮屍”的照片,我都會覺得難過。這是一個文明對於另一個文明何其偏頗的認知。余秋雨在《千年一嘆》裏對於恒河的簡單粗暴的論斷,更是有失尊重,令人失望。
中國遊客去印度旅行通常都走北部常規路線,瓦拉納西,德裏,阿格拉,齋浦爾。如果時間再多一些,就加上阿姆利則和加爾各答。這些城市都在印度北部,很多人看了這些地方就覺得印度就是這個樣子了。
其實印度南部有很多地方是優雅秀美、風情萬種的:曾經的荷屬殖民地科欽,法屬殖民地本地治裏,葡屬殖民地果阿……在此先不談殖民者給印度帶來的傷害多麽大的話題,作為一個背包客,我看得更多的則是歐洲各國在印度留下的優美建築。印度是一個有容乃大的國家,胸襟寬廣,也懂得寬恕之道。我幾乎沒有見過對英國殖民者咬牙切齒的印度人,相反地,印度和英國之間的關系還有一種微妙的融洽,這要歸功於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主義”所取得的巨大成功,英國人骨子裏存有的紳士風度則是鏡子的另一面。
我絕對不是為萬惡的殖民者說話,他們不顧死活地遠渡重洋,跑到遠東掠奪財富當然無疑是卑鄙無恥的強盜行徑。我所驚訝的只是印度這塊神奇的土地所蘊涵的柔韌:在漫長的殖民期裏,都不曾為此消墜了自己的誌氣,逆來順受,拈花微笑,無論怎樣的滄桑,都不曾改變風骨。當今世界,如果說有一個“價值觀輸出大國”,那麽就是印度。
簡要地說,人類只有兩大宗教:猶太教和印度教,起源分別是以色列和印度。伊斯蘭教、基督教是猶太教的分支。佛教、耆那、錫克則是印度教的分支。磨房的資深驢友“杭州的Shirley”說:“縱然地球毀滅,以色列和印度都會依然存在。”
我贊同她的觀點。
傍晚時分,和Starco旅館的老板夫婦聊天,他們勸我不要去亨比,說那裏比果阿還要炎熱。我意已決。其實對於氣溫相差兩三攝氏度,我並沒有非常敏感,再熱,也不至於中暑而死。我對於季節向來不加選擇,這也是我會在6月烈夏出現在印度的原因之一。我總是認為,旅行不必問季節的好壞,因為季節本身沒有好壞,盛開時欣賞綻放,衰敗便欣賞雕謝。他人覺得適宜的季節,對我來說反而會更生躊躇,因為不願意和別人去爭搶資源。我最喜歡,人走茶涼筵席散,一輪殘月當空垂。在盡可能的寂寥裏,摒除了不相關人事的喧囂,方與自然更為接近。從更現實的角度來說,就是旅行旺季一應消費會翻倍,旅館也更搶手。而淡季時,連旅館老板也放松心態,親切溫柔。
早上七點半,跳上班車去馬普薩,再轉帕納吉,坐上了八點一刻開往霍斯比特的班車。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最適宜看風景。雖然副駕是死亡率最高的位置,但在印度旅行時,我從來不擔心。總覺得自己有神靈護體,不會這麽快地客死他鄉——上帝會護佑我走到更遠的地方去。如果不用這麽神神叨叨的語氣說話,那就是在印度坐車很安全,印度人基本上都不飲酒。各種宗教教義都是反對酒精的,他們認為酒精會打開罪惡之門。
我可以充分信任司機在清醒意識下的駕駛技能。
為什麽亨比有這麽多的石頭?
抵達霍斯比特時已經天黑,亨比還在13公裏之外。再坐半小時的班車,終於來到亨比。才下車我就喜歡上了亨比,夜深,一條短短的街,盡頭是高聳入雲的維魯帕克薩寺廟。
亨比停電,村莊靜靜地籠在夜色之中。我隨意跟隨一名印度男子入住家庭旅館,只要150盧比。房間比想象中的還要好,大床、風扇、冷水淋浴,還有幾只滿墻亂竄的壁虎做伴。房費砍到120盧比後,我滿意地去村口吃飯了。
在餐館裏有人搭話,是個帥哥,很小心地問我是不是日本人。我不是,他是。聊得很開心,他叫佐佐木,他住的旅館才100盧比,大悅,決定明天就搬過去。
停電,用手機時不時照一下路,免得踩到牛糞或者人。亨比是個溫柔純樸的小村莊,有不少人為了消暑,晚上直接躺在路上睡。回旅館突然發現佐佐木就住在隔壁,氣憤,原來我砍價的手法還是太嫩了。
和佐佐木坐在門口臺階上秉燭夜談,遊歷印度,我手持一本日本人寫的《走遍印度》,佐佐木也是。我們都翻到印度地圖的那一頁,用手指畫出自己走過的路。佐佐木說班加羅爾太貴了,他曾經在那裏找了6小時,都沒有找到300盧比以下的旅館,不得不連夜跑到邁索爾去。對於佐佐木的意誌力我深感佩服,我大概至多堅持找3小時就會妥協。
佐佐木之前挺有錢的,曾經花了8萬元人民幣在意大利學了半年繪畫藝術,又在菲律賓待了4個月,每月擲資800美金學英語。如今花完了大部分積蓄,跑到印度變成了窮苦嬉皮。反正我一路認識的背包客要麽是沒錢的,要麽是“祖上也闊過,現在沒錢了”。要不怎麽物以類聚呢。
佐佐木在亨比已經逗留了5天,亨比是維查耶那加爾帝國的首都遺址,初建於14世紀,1565年被穆斯林攻占,洗劫一空,變成廢墟。
5月我在馬來西亞檳城,上鋪的德國老婦人對我說:“亨比真是太好了,去吧。”所有前輩的經驗都值得聆聽,於是6月,我義無反顧地前來。
次日在街上找了輛TUTU車,環遊亨比遺址。應該怎麽陳述亨比帶給我的震撼呢,在我看過的所有的帝國廢墟裏,亨比是唯一一個可以與吳哥窟並駕齊驅的。亨比甚至有著吳哥窟所沒有的魅力,那就是印度人對於其偉大文化的漫不經心。吳哥窟已經被各國遊客占據得密不透風,亨比卻依然沈浸在中世紀的緩慢優雅中,村民們也還沒有富裕起來、勢利起來,似乎甘願生活在數百年前那一場華麗的皇朝幻夢裏。維查耶那加爾帝國毀滅了,其子民的余魂仍然生生不息著,固守著已經遠去的帝國背影。
比起那些寺廟、集市、皇家浴場甚至皇宮的遺址來說,最讓我震動的是亨比的天然巨石,一路上我不停地發出同樣的疑問——為什麽亨比有這麽多的石頭?上帝到底是什麽意思?
滿山遍野都是數米高的巨石胡亂堆砌著,好像外星人在這裏做過殊死搏鬥似的。苦思之下,我的結論是正因為這裏有如此繁多的巨石,才會有帝國誕生於此。就近取材,便於打造勝利之城。
亨比雖然1986年就入選了《世界遺產名錄》,卻也只收費5美金。而且幅員遼闊,大多數遺跡是免費開放的,檢票的地方統共也只有兩座重要的廟宇:維拉達神廟和蓮花寺。
在印度旅行成本很低,首先火車票是白菜價,其次旅遊景點的門票也都便宜,世界文化遺產這種檔次的,都是5美金的標準。而且5美金還只是針對外國人,印度人的話,就是10盧比。10盧比是什麽概念?人民幣1.2元。外國遊客享受了印度人的慷慨後,就把情緒轉向了唯一的例外——泰姬陵。泰姬陵名氣太大了,不在5美金的範圍裏,門票是750盧比的(15美金)。印度人則是30盧比。怎麽好意思埋怨?要有良心呀,750盧比這張全印度最貴的門票,其實仔細一想也不貴,因為它是一張全城景點通票,能夠遊覽阿格拉堡等多個景點。當年莫臥兒王朝為了建造泰姬陵傾盡全國之力,你不掏這點錢,都對不起滿地大理石,何況還是在騷擾人家皇後的陵墓。
另外,印度人並沒有“近水樓臺先得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思維模式,旅遊景點邊上的餐館、火車站、火車上的餐飲,也都是心平氣和的正常價。並無“老子現在壟斷經營了哦”的架式,更不會有那種“此生只宰你一次,此時不宰,更待何時”的惡形惡狀。
差勁導遊死命勸購的事情,我也不曾見過。旅遊景點自然會有那種想要靠英文解說賺小費的人,你說不需要,也就微笑著走開了。
亨比:一場關於巨石的長夢
維拉達神廟有56根音樂石,據說輕輕敲打就會發出不同的聲音。但有規定禁止遊客去敲打音樂石。庭院裏還安放著一輛幾乎未被損壞的石制戰車,在穆斯林教徒長達6個月的洗劫裏能完整保存下來真是個奇跡。蓮花寺造型很優美獨特,糅合了伊斯蘭教和印度教兩種不同風格。
盛夏時分在亨比晃蕩很是享受,因為暴曬之下,遊客很少。有些寺廟空無一人,在寂寥之中好像能夠隱約觸摸到數百年來的幽暗光陰。當時刻下這些精美石雕的匠人,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呢?當年的帝王將相們也曾經像我這樣站在這裏仔細凝望吧。人為的毀滅,歲月的侵蝕,又都是哪方神靈的旨意?世上的成住壞空,繁華如過眼雲煙,終究是什麽意思?又是什麽樣的緣故,致使我在今時今日獨自站在這裏憑吊歷史?當年,他們看著這麽多以不規則姿態胡亂堆積的匪夷所思的巨石,在想些什麽呢?是不是也像我這麽想——必定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擺弄著這一切?
16世紀時,曾有人這樣描述過亨比的前身:“比羅馬還要大,宮殿金碧輝煌,百姓生活富裕……”聽著這樣的記錄,再看看如今只余一座小小村落的亨比,果然白雲蒼狗。很多在摧毀中幸存下來的古老建築,被印度人修修補補,變成了自己的家園。這些維查耶那加爾帝國的子孫們,和祖輩霸業之間的隔閡,悄然模糊,渾然一體。
夜歸,又遇到佐佐木,他肩上搭一條擦汗的毛巾,剛剛爬了馬堂加山回來。我們坐在旅館天臺上,望著落日,無所不談。佐佐木是個完美的聽眾,縱容著我的嘮叨。飯畢,我們前往門票只要2盧比的維魯帕克薩寺。我覺得整個亨比,最美的就是維魯帕克薩寺了,供奉著濕婆神,香火至今長盛不衰。正對著亨比村的主街,白色塔門高達50米,時有猴子在上面歡快地騰躍。
月明星稀,風沙四起。幾十個印度人隨意地躺在地上睡了,影影綽綽地。我和佐佐木也平躺在寺廟的石板上,閉著眼,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說著。
我說:“佐佐木,教你一個省錢的法子,明天退了旅館的房間,100盧比也不用出了,就睡到這裏來。”
“洗澡怎麽辦呢?”
“通巴德拉河還不夠你洗的啊?”
佐佐木輕聲地笑。
又一日,我坐車離開,想著還未與佐佐木說聲再見。也好,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可是轉念間,佐佐木突然不知從哪兒跳上了車,塞給我一張明信片,讓我寫下地址,說要寄亨比的明信片給我。車子漸漸馳離了亨比。亨比就像一場關於巨石的長夢。
突如其來的暈眩之美
我坐二等硬座轉車去貢德爾,在火車上遇到一群花枝招展的“海吉拉斯”,也稱為“神的新娘”。說白了,就是雙性人。她們頭戴鮮花,身穿紗麗,塗脂抹粉著。印度的海吉拉斯和泰國人妖不太一樣,海吉拉斯們的閹割手術不夠徹底,因此沒有人妖那麽嬌美,從外形也看得出粗獷的男相。
關於海吉拉斯的來歷可以在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找到答案。傳說王子羅摩放棄王位,在林中苦苦修煉並得到神力。仆人們都離開了羅摩,只有一個被閹割的仆人等了14年,一直等到主人歸來。這個仆人就是海吉拉斯的始祖。海吉拉斯得到了羅摩的祝福,因此,印度傳統上認為海吉拉斯具有法力,是吉祥的人,能為人帶來好運、驅除厄運,遭到其詛咒的人就會失去性能力。
關於“神的新娘”的另外一個傳說則來自於《摩訶婆羅多》,人們想要在戰前用人體祭神,只有兩個男人符合嚴苛的要求,一個是克裏希納,另一個是阿拉萬。阿拉萬自願充當祭品,並提出一個條件,想要與一位美女結婚,死前享受一夜風流,沒有女人願意。於是克裏希納自願變為女形,同阿拉萬舉行了婚禮。阿拉萬的奉獻精神使女神杜爾迦為之動容,她讓阿拉萬的頭部復活了。從此,阿拉萬以半人半神的形態受到海吉拉斯的頂禮膜拜。
“海吉拉斯”不自己組建家庭,往往成立公社,共同生活。公社不與外人來往,相對封閉。威廉·達爾林普在《精靈之城》裏詳細地對海吉拉斯這個獨特的社會群體進行了研究。海吉拉斯總是出現在婚喪嫁娶這些熱鬧場景中,為人們唱歌跳舞祈禱祝福,以這種乞討方式維生。也有一部分海吉拉斯從事色情行業。
索菲亞是這群海吉拉斯中最美麗的一個,才20歲,會講英文。索菲亞喜歡我的帽子,於是我立刻摘下來送給她。索菲亞說她有一個情人。她微笑的樣子,讓我覺得一切都很好——如果成為海吉拉斯是索菲亞自由意誌的選擇,那麽一切都很好。
印度是一個很寬容的社會,它提供了各種方式讓再窮的人也能夠掙紮著活下去。人們並不歧視乞討,甚至乞討也是一種文化現象。在火車上自由行乞的除了海吉拉斯,還有窮人、殘疾者、賣唱者……印度火車就是社會的濃縮。只要你懂得了印度火車的肌理紋路,就對印度不會太陌生。如果你愛上了印度的火車,就一定愛上了印度。
在貢德爾下車時,索菲亞戴著我送給她的黑色遮陽帽,俯身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頰。我立刻呆掉了,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暈眩之美晃得站不住腳。天啊,《精靈之城》字裏行間的“神的新娘”突然真實地親我了!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誰親我了,男的?女的?神的新娘?不管索菲亞的性別,這無疑是一種友善的祝福。
以前在馬來西亞,一對可愛的穆斯林小男生在他們媽媽的示意下,對我行了個吻手禮,我也被震撼得不知道怎麽回應才好,好像覺得自己配不起這麽純真的尊敬似的。
在亨比認識的佐佐木改變了我的旅行路線,因為他說班加羅爾的旅館很貴,於是我放棄了去班加羅爾的打算,直接回到孟買,想從那裏北上。背包旅行存有這種隨意之美,他人不經意的一句話,也許就會把你帶到一個美麗的地方去。或者一個小小的細節,就可以使地圖上的某一點被輕輕越過。
再次回到孟買,我不得不譴責自己將“隨意旅行”的風格發揮得太過肆意了,竟然完全沒有考慮到今天是星期天。在印度,星期天下午是不賣火車票的。只得再去Delight Guest House湊合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為了買經由艾哈邁達巴德前往烏代布爾的火車票,我跑遍了孟買的三個火車站。去維多利亞買火車票,不成,再轉去教堂門火車站,只買到了半程,接著去中央火車站,買到了後半程。也就是說我得連坐兩天火車,中間在艾哈邁達巴德停半天,然後再坐下半程的火車到烏代布爾,兩個晚上都將在火車上過,省下旅館錢了。
在印度旅行,我向來都買硬臥車票Sleep,大概睡一晚五六美金的樣子。除了第一次來印度沒有頭緒,誤買了一張5小時的空調臥鋪外,我全部都是用硬臥車票打天下。印度普通百姓也都是買這個檔次的車票。硬座艱難了點,空調則並無必要。
印度鐵道部對於外國遊客很慷慨,在很多火車站都設有外國人專用訂票窗口,每列火車也都有預留一些票給外國遊客。
我並不是一個突然的存在
一覺醒來,就到了艾哈邁達巴德,艾哈邁達巴德是古吉拉特邦的首府。我把行李寄存在了火車站,獨自走在一條寬敞零亂的街道上。兩邊都是破敗的建築,看得出來這一帶是穆斯林的區域,充滿歷史傷痕的清真寺時時顯現著它的壯美。早起的人們正在漱口,一抹淺淺的朝霞塗抹在樓宇之間,整個城市正徐徐醒來。
艾哈邁達巴德可看的就是幾個清真寺和臺階井。為了找到兩個清真寺,我費了很大力氣,一座是有“搖晃的塔”之稱的西迪·巴希爾清真寺。兩根雕刻精美的宣禮塔據說基座連在一起,一根晃動的話,另一根也隨之震動。這就是“本是同根生”的意思吧。
另一座清真寺則花了我更多的時間,因為外面沒有標誌,所以在門口看了半天,也吃不準它是不是我要找的西迪·賽義德清真寺,守衛很肯定地說是的,這座清真寺已有400年歷史了。我對照著《走遍印度》裏的描述也是越看越像:“殘存、整潔”,“曾是城墻的一部分”,“離巴士站步行五分鐘”,但那句“精細的窗戶值得一看”,卻不太明白精細的標準是什麽。
我是坐TUTU車去達達·哈裏臺階井的,它建於1501年,是建築學上的奇跡。這樣的地下貯水建築古吉拉特邦有很多。《走遍印度》用的一個形容詞吸引了我在酷夏跑到郊外去尋找達達·哈裏臺階井,那就是——異界的門戶。
異界,好像下降到這樣的地下建築,就能夠脫離塵世,感受幽冥世界似的。印度人的審美觀也在臺階井表現得淋漓盡致,它並不只作為一個功能性建築而存在,完全是一件窮奢極欲的藝術品。細節處精美的鏤刻花紋娟秀雅致,沿著臺階慢慢往幽深處走,幾個小孩子尾隨著我。言語不通,只是好奇地跟著我這個陌生的東方人。
回頭往上望,陽光就像曝光照片一樣在臺階井上端炸開,近處那些鑲嵌在灰色井壁的米字形花紋一點也沒有隨著歲月模糊掉,還有幾個語焉不詳的字母。水的靈氣在這裏枯萎了,霧霧的陰氣層層積累。這樣的地下建築會通往何方呢?——我所不曾知曉的世界,抑或無數次抵達卻一次次遺忘掉的另一個世界。
附近有一座小小的破舊的清真寺,有一間房子裏似乎停放著棺木,守墓人請我進去。我四處閑走,依囑脫掉鞋子,光腳繞過一座逼仄陡峭的旋轉樓梯,走到房子頂層的平臺去。正午的太陽曬得人昏沈,精美的失去作用的臺階井,古老的被遺忘的清真寺,艾哈邁達巴德在我俯瞰的瞬間被定格了。
回到火車站睡了一覺。印度的火車站就像一個濃縮的小世界,餐廳、茶鋪、洗手間、雜貨店、存包處……休息室和車票一樣也分等級,比如空調休息室、硬臥休息室,也有提供女士專用休息室的。印度曾經是英國殖民地,保留著一些英式遺風,從正面來說,多多少少是具有紳士風度的。地鐵、火車經常設有女士專用車廂。買票的時候則有女士專用窗口,連旅遊景點我也見過女士專用窗口。
有時候天氣太熱,我也會混進空調休息室去。正常情況都老老實實地待在硬臥休息室,睡在長椅上,還可以充手機電池。也配有洗手間和淋浴房,通常上廁所收費2盧比,洗澡5盧比。
印度火車站的存包服務非常受歡迎,憑車票存包,收費10盧比,能夠存上24小時。像在艾哈邁達巴德逗留不過夜的情況,存包服務就顯得非常重要。在沒有行李累贅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很逍遙。
那天,我在艾哈邁達巴德的女士專用休息室睡了一覺。真的睡著了,懷裏抱著裝有現金、銀行卡、護照的包,沈沈地睡過去了。醒來後,世界還是本來的樣子。身穿紗麗的女人三三兩兩地坐在周圍,小孩子跑來跑去。打掃衛生的清潔女工還在一遍遍地重復拖地的動作。除了我恢復了精力之外,世界沒有任何改變,印度的緩慢節奏讓我感到放松。在沒有男人的世界裏,往往也沒有侵略。
印度可能是一個例外,即使在這個女士休息室之外的男人的世界,我也不覺得有侵略的危險。每個人都心存善念,咧著嘴笑,眼神如此清澈純凈。在印度飄蕩的日子,我都不怎麽有防範意識,好像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受到傷害一樣。既不需要接近任何人,也不需要遠離,我並不是一個突然的存在,我是從內心深處,懂得印度的。國界、膚色、種族、語言這種東西,在真善美面前,不存在。
挖出了一顆美麗的心臟
“沙漠之邦”拉賈斯坦是每個來印度旅行的人繞不過去的地方,這裏是印度教勇士拉傑普特族的地盤,建有諸多美艷絕倫的古城堡,女人們也打扮得搖曳多姿。
烏代布爾有“白色之城”的美稱,遠在16世紀,因莫臥兒強敵來襲,土邦王烏代·辛格遷都於此,並修建了比焦拉湖和法塔赫湖等湖泊,這個具有遠見的決定,解決了烏代布爾的水源問題,也在荒涼的塔爾沙漠裏,挖出了一顆美麗的心臟。之後,烏代布爾因為水的流淌,成為整個拉賈斯坦最為優雅的所在。
烏代布爾的皇宮,用一個形容詞,就是靡艷,這應該是我看過的最奢侈的皇宮了,即使只在皇宮底下欣賞,也能感到白色大理石散發出來的暈眩之美。如果站在皇宮最高處,俯瞰整個白城,更會產生一種君臨天下的幻覺:啊,檢閱我的臣民吧!
這麽了不起的將美凝固如琥珀的建築藝術,門票卻只收一美金。皇宮結構精巧,不知道是哪位大師的手筆。整體氣勢磅薄,細節處更顯心思。凝視良久,我被建築之美渲染得心生哽咽。
唯一的問題是,皇宮樓梯極其狹窄,僅容一人拾級而上。看來,國王當年也要親自爬樓梯啊,另外,那麽多像迷宮一樣的樓梯,皇帝大概也要親自研究一下走向吧。如果個子夠高的話,也要時不時頭碰到樓板吧?
除了皇宮必看外,賈格什神廟也很不錯,雖然是建於1651年的建築,但因為維護得好,雕刻栩栩如生,宛然如新。我對於印度教的了解極其有限,只知道幾個著名的神,但也經常覺得印度教充滿了想象力,並且兼容並包。
來印度旅行的人,即使之前沒有宗教信仰,看到了印度人的虔誠後,也必然會想想“宗教”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麽吧。宗教不僅僅是你在痛苦時渴求的支柱,也不是供你祈求升官發財、身體健康用的。神靈更不是你點幾炷香,施舍幾個錢,就能夠買通的。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的審判,如果這個世界的法則確實是不斷的輪回,審判的標準就是你的心,以及在你的這顆心驅使下的行為。
人類之間,無法相互論斷,因為這個審判太復雜了。人類沒有上帝全知全能的角度。誰也不能說自己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善惡是以動機論的。
即使什麽也沒做,但頭腦裏充滿著惡念,那麽也是一個壞人了。比如我自己,我不曾殺人越貨,卻不能說,我是無罪的。
烏代布爾有幾座昂貴到令人咋舌的宮殿式酒店,最著名的是湖之宮殿和城市宮殿。湖之宮殿漂浮在比焦拉湖上,不過比焦拉湖並不總是存在的,在旱季時,它無聲無息地露出了疲憊的河床。它夢幻一般的美,取決於天賜的雨水。
據說毛姆也曾經下榻於此。毛姆的一生,也是酷愛旅行的一生。這個寫出《人生的枷鎖》《刀鋒》《月亮與六便士》等傑作的英國作家,將所有的詼諧幽默都付諸筆端,留給自己的,只剩下了厭世情懷。小說是想象力的天馬行空,遊記則是真實生活。在看毛姆遊記《客廳裏的紳士》時,我忍不住嘆息,毛姆叔叔活得可真苦悶啊,連旅行這麽美好的事,也寫得如此意興闌珊。整本書透著一股走遍天下也無處可去的悲傷之情,好像他額頭前寫了四個大字,“我不高興”。
我自己呢,其實也一樣寫著“我不高興”。如果你要走一段漫長的旅行,就不可能把所有的能量都集中起來,每天都跟嗑藥了一樣處於興奮點。除了神經病,不可能這麽High的。大多數時候,你就是處於“嗯,就是這樣”的無所謂狀態,少數時候,打了一針雞血,“哇塞,我來到這裏了呀!”
如果旅行的時間被拉長,那它就不再是旅行,只是換個地方生活。它和生活沒有任何區別。沒有狂喜,也少有新鮮。你會忽然之間明白過來,“旅行”這個有著遺世意義的美好詞匯消失了,你只是繼續蓬頭垢面吃喝拉撒地茍活著,甚至變得更加邋遢、懶惰、隨意——這些都不是貶義詞。舊有社會加在你身上的那些文明桎梏,慢慢地融解了一部分。你終於明白,很多東西,都不再重要了。
焦特布爾不夠藍啊,不夠藍啊!
從烏代布爾去焦特布爾只能坐汽車,本來“藍色之城”焦特布爾是我的心水,可真的來到焦特布爾卻感到失望,因為滿城找不到一家可以從容享受用餐環境的餐館。烏代布爾的餐館也有缺點,它們都高高地盤踞在樓頂,一聽吃飯要爬五層樓六層樓,我就頹然放棄了。
而焦特布爾則連LP旅行指南都挖不出來優秀餐館,只好推薦了城門邊的三明治小攤,總能看到老外們龐大的身軀可憐巴巴地坐在椅子上,手裏托著三明治,仔細咀嚼著“據說好吃得不得了”的三明治。
三明治邊上就有鮮榨果汁店,於是身在焦特布爾的每一天,都是用三明治和果汁對付著活。旅館倒是很贊,擺著精美的屏風,墻上還繪了個小胡子佩劍帥哥的側面,有遊客在劍上畫了個正在釣魚的小人,老板很生氣,一邊向我展示房間,一邊指著釣魚的小人氣呼呼地說:“怎麽可以這樣!”
初到旅館的那一天,聽到樓下傳來樂聲,抱著“有人結婚,去看看新娘子”的心情歡跑到陽臺,卻看到烈日之下,一群人擡著具身裹橘色布匹的屍體穿街而過。這是我對焦特布爾的第一印象。
辛辛苦苦爬上山,熱得快虛脫了,終於來到梅黑蘭格爾堡門口。一問門票,要300盧比,立刻放棄。盡管這個數字能夠承受,也知道它是值得的,可那天下午,我就是不想進梅黑蘭格爾堡了。賣票的印度人倒是比我還要積極,願意給我便宜50盧比。我還是沒有進去,並安慰自己說,梅黑蘭格爾堡在外面看看就很豪邁了。
我不知道那些拍出焦特布爾藍色俯瞰圖的人是站在哪裏拍的,反正我站在偉岸的梅黑蘭格爾堡前面,俯瞰整座城市,心裏喊的都是——焦特布爾不夠藍啊,不夠藍啊!沒有把所有的房子全刷成藍!
焦特布爾也不是購物的好地方,除非想買竹編或者藤制的家具。我無事可做,就在焦特布爾滿街亂走。結果驚訝地發現,自己迷路了。每條街都長得一模一樣:一樣的印度人,一樣的百貨店,一樣的甘蔗汁攤。
我知道焦特布爾一定還有其他迷人之處有待發掘,可在6月的印度,能給予它的時間太短暫了,一個照面,就匆匆跑掉,轉戰齋浦爾。
深宮一入深似海,艷遇只能靠太醫
抵達“粉紅之城”齋浦爾時還很早,在旅館放下行李,就找了輛TUTU車,說要去風宮。司機把我載到風宮門口,然後淡定地告訴我,時間太早了,風宮還沒有開門。
哭笑不得,不知道應該譴責自己沒有時間概念,還是批評司機故意不告訴我。坐在車上,把風宮端詳了一下:橘紅色的單薄的片狀建築,精致小巧的窗戶像蜂巢一樣密密麻麻,據說有953扇之多。當年嬪妃們就是透過這樣的窗戶探望外面世界的——還是比古代中國的嬪妃自由,沒有淪落到“深宮一入深似海,艷遇只能靠太醫”的地步。
於是改道去11公裏外的琥珀宮。琥珀宮在16世紀時是卡奇瓦哈家族王國的首都。迎接我的是一群猴子,然後是大象,很多有錢人坐著大象慢悠悠地上坡,想來當年帝王將相也是如此的待遇。
山上的琥珀宮很寬敞,充滿著濃郁的伊斯蘭風格,處處描繪著工整細膩的幾何形狀。象頭神門的彩色馬賽克裝飾也讓人流連。清晨,我是第一批客人,於是寂寥地穿行在庭院和宮殿之間,回味著當年嬪妃們的衣香鬢影。我最喜歡的是鏡宮,廊柱、天花板、墻壁……四處鑲嵌著彩色玻璃和細碎鏡片,據說夜晚點上蠟燭,整座宮殿就會流光溢彩,交織成夢。
齋浦爾距德裏很近,輕輕一個轉身我又重返德裏了。新德裏火車站前的帕哈爾岡吉正在整修街道,滿天塵土的。去年住的那家200盧比的旅館重新裝修了,價錢翻了一倍。於是去日本人常住的Payal湊合了一宿。
在火車站猶豫了好久,想去克久拉霍,快輪到我買票時又改主意,改去瓦拉納西或昌迪加爾,最終折騰了一番,還是一趟火車直奔加爾各答了。
到底沒能去成昌迪加爾和西姆拉。昌迪加爾是建築大師勒·柯布西耶設計的城市,一直活在我的心上,總想著去看看,但緣分未到,去不成就是去不成。
德裏到加爾各答的火車讓人惱火,本來應該下午四點多到加爾各答的,結果晚點到了深夜十一點半,這是我在印度坐的晚點最厲害的列車,也是唯一一列嚴重超載的,每張床上都擠了5個人以上。很多家庭只買一兩張票,然後拖家帶口地擠成一團,晚上過道處睡滿了人,上趟廁所得撥開人浪。
其實德裏到加爾各答有一列特快,只有空調車廂的車票,1500盧比,睡一晚就到。為了省下1000盧比,我坐了這趟號稱24小時到達的硬臥。結果1500公裏,撐了30多小時才到,可把我累死了。
最壞的是深夜到達,去薩德街已經沒有公交車了,只好打車前往——其實如今我已不記得當時經受的折磨了,承受過的那些生理上的苦,真的不算什麽。它們過去了,就永遠地過去了,就像一陣偶然經過的風。真正的痛苦,是心理的,就像在巖石上鑿下的痕跡,風吹日曬,仍然無法抹去。它是你的一部分,真正地構塑了你的人生。
最能表現痛苦的方式就是不表現
睡醒,步行去特麗莎媽媽的修道院。修女讓我把祈禱詞寫在紙上,放在特麗莎媽媽墓上的盒子裏。我用英文寫道:“我有太多願望了,所以還是不說了,願您在天堂快樂。”裝得很淡然的。額頭碰在特麗莎媽媽墓上默默祈禱時,突然忍不住了,小心地提了願望。
愛,也是需要練習的吧,雖然愛是與生俱來的東西,但它就像寶藏,不去發現內心的甘泉,它就永遠不會湧現。
我已經不再是無神論者了,這個世界不可能沒有主宰。達爾文所謂的人是由猴子進化而來的,實在沒有說服力。在印度看了太多的猴子,又好氣又好笑地想,面前這個東西絕對不可能變成人的。
我半年前在加爾各答,看了泰戈爾故居和納科達清真寺。這次,坐地鐵去迦利女神廟,以及聖保羅教堂。
重要的收獲是去聖保羅的途中,誤打誤撞去了附近的藝術學院,看了一個畫展,其中有幾幅畫我很喜歡。一個裸男的背影和許多紛飛的明信片,一個駐著拐杖的帥哥垂著頭,周圍是好些電話。這兩幅畫的喻意依我看來是女人們對於帥哥的騷擾讓他們很困擾。
有個畫家的風格我尤其欣賞,他畫了許多吹笛子的美女,臉長得都一個樣,都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我還喜歡一個抱膝埋頭的女人,這個讓我想起梵高有個畫作,也差不多是這個姿勢的。最能表現痛苦的方式就是不表現。
仍然住在瑪麗亞旅館,遇見一個來特麗莎修道院做義工的香港人,他住多人間,被蟲子咬得兩條胳膊幾無完膚,為了表示安慰,我把最後一包榨菜送給他。還在薩德街與果阿遇到的美國人威利重逢,他從金奈那邊上來。旅館裏還有個會講一點中文的比利時華裔,父母是中國移民過去的,他的母語是法語。
一路上,你不一定會遇到重要的人,但一定會遇到無數不重要的人。那些不重要的人,有些忘記了,有些不小心記住了——我也一樣被人忘記了,被人不小心記住了。有什麽意義呢?沒有。這只是生活的構成方式,所有的偶然與某一些必然,匯成一片。
瑪麗亞旅館有我那麽多的回憶,午後我蜷縮在椅子裏,睡著了。(收藏於 《到印度學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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