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與刀:獨特文化傳統造就日本矛盾性格 (一)

第一章 任務:研究日本

美國曾經與日本發生全面戰爭,也跟其他勁敵國家交過手,但在所有這些敵人中,日本人的脾性最古怪,也最難琢磨。他們不但是強大的對手,而且行為和思維習慣竟然全都與我們截然不同。因而必須引起重視,認真對待,這在其他戰爭中從沒出現過。我們跟此前1905年的沙俄幾乎面臨同樣的問題 [1],作戰對手都是同一個民族,他們的傳統不屬於西方文化,但又經過充分的武裝訓練,甚至全民皆兵。在西方國家,人們對那些出於人道的戰爭慣例已經達成共識,但對日本人來說,這些東西顯然毫無意義。如此看來,太平洋戰爭不僅是進行一系列的島嶼登陸作戰,或者是克服困難卓絕的後勤補給,熟悉"敵性"也是一個重要課題,要想與日本人打仗,就必須先了解他們的行為習慣。
  這項任務十分艱巨,困難也很明顯。日本的國門剛剛打開75年,之前一直都推行閉關鎖國政策,人們描述日本的時候,使用的一些詞句往往很荒謬,令人感到困惑,比如"但是……卻又……"之類,在描述世界其他民族時,從來沒有像這樣的。一位嚴謹的研究專家談到其他民族時,不會剛說過他們彬彬有禮,就再加上一句:"但是,他們又很蠻橫倔強。"通常也不會說"他們無比頑固",轉而又說"但是,他們很能適應暴力革命";或者說這個民族性格溫順,又說他們不肯輕易屈服上級的管教;說他們忠誠厚道,又說"但是心存叛逆,怨恨滿腔";說他們本性勇敢,又說他們十分怯懦;說他們愛自己的面子,但做事總考慮別人的想法;又說他們真誠善良,渴慕西方文化,但他們又是頑固的保守主義分子。人們不會先寫一本書,來描述這個民族如何酷愛審美,如何給予演員和藝術家崇高的贊譽,如何醉心於栽培菊花,而後再另寫一本書作為補充,描述該民族如何崇尚刀劍武力,如何向往武士道的無尚榮耀。

然而,當談論日本時,上述所有的矛盾都會出現,並形成縱橫交錯的經緯線。而且,這些矛盾都是千真萬確的,刀與菊,充滿不和諧的矛盾,卻是一幅畫面的兩個組成部分。日本人的生性極其好鬥但又非常溫順;他們黷武卻又酷愛美麗;自負桀驁卻又文雅守禮;頑固不化卻又狡黠善變;性情溫順卻又不甘受人擺布;忠貞不貳卻又容易叛變;勇敢卻又怯懦;保守卻又渴望新潮。他們非常在乎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但是,如果別人不曉得他們有什麼劣跡,或者幹過什麼壞事,他們就很容易被罪惡征服,不斷地犯罪。在日本的軍隊裏,雖然士兵已經被徹底馴服,但仍然具有很強的反抗性,攻擊上司的事件時有發生。
  美國迫切需要了解日本,這一點已成為當務之急,因此我們不能漠視這些矛盾,還有那些同樣令人心煩意亂的,讓人糾結的問題,也都無法置之不理。危機接二連三地出現在我們面前。日本人下一步打算幹什麼?將采取什麼樣的行動?如果不進攻日本本土,日本人會投降嗎?我們是不是應該轟炸日本皇宮?對於日軍俘虜,我們能有什麼樣的期待?為了拯救美國人的性命,同時削弱日本人那種負隅頑抗的決心,對日本軍隊及日本民眾宣傳時,我們該說些什麼?這些問題在熟悉日本國情的專家中,存在嚴重的分歧。一旦實現和平,為了維持正常秩序,需要對日本實施永久性的軍事管制嗎?我軍是否準備進入日本深山老林的每一個要塞,與那些頑抗到底的激進分子展開激戰?在世界和平到來之前,日本會不會發生一場革命?類似法國革命或俄國革命?誰將領導這場革命?或者日本民族只能滅亡?對於這些問題,我們作出的種種判斷,導致的結果將全然不同。
  1944年6月,我接受委托從事日本研究。我作為一個文化人類學家,受命使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研究手段,以便弄清日本民族的底細,研究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民族。那年初夏,我們剛剛開始了對日本的大規模反攻。許多美國人認為,對日戰爭將要持續三年,或許是十年,甚至更長時間。而很多日本人則認為,這次戰爭將會持續百年。日本人說,美軍雖然取得了某些局部勝利,但那是在新幾內亞和所羅門群島,離日本本島至少還有數千英裏呢。日本的報紙雜誌根本不承認日本海軍的失利,所以日本人還以為自己是勝利者。
  然而,到了六月,局勢開始發生變化。盟軍在歐洲開辟了第二戰場,兩年半以來,盟軍最高司令部一直給予歐洲戰場軍事優先權,這些措施已經明顯見效,對德戰爭的結局完全能夠預見。在太平洋戰場上,我們的軍隊已經登陸塞班島,這場大規模的戰役預示著日軍終將徹底失敗。此後,我們的士兵經常與日軍短兵相接。另外,通過新幾內亞、瓜達爾卡納爾、緬甸、阿圖、塔拉瓦、比亞克等戰役,我們深知自己深陷於殘酷的戰爭中,而我們所面對的敵人又是何等可怕。
  於是,在1944年6月,我們有許多疑問急需解答,這都與我們的敵人——日本有關,一切已經迫在眉睫。這些問題錯綜復雜,軍事上的,外交上的,關乎最高決策的,關於在前線對日軍散發傳單的,諸如此類種種問題,我們都必須適時提出真知灼見。日本發動的是一場全面戰爭,我們迫切需要知道的,不僅是東京決策者的目標和動機,或是日本漫長的歷史,也不僅是經濟和軍事上的統計數字。我們必須了解,日本政府從國民那裏能夠獲取哪些期待?我們也必須了解,日本人的思維特征和情感習俗,甚至了解因這些特征和習俗所形成的生活模式。我們還必須搞清楚,有哪些制約因素支持這些行動和觀念。我們得暫時把美國人的行動前提拋在一邊,並且盡可能地不要輕率武斷地下結論,也許在那種情況下,我們做的事,日本人也會那樣做。

我的任務極其艱難。美國和日本正在交戰。在戰爭中,把一切錯失都歸咎於敵方,頻頻譴責對方,這非常容易,但要想弄明白敵人自己如何看待人生,如何通過他們的眼睛看待世界,這就困難多了。然而,這個任務必須完成。問題是,我要研究的是日本人將要如何行動,而不是我們處於他們的境況要如何行動。我必須努力整合日本人在戰爭中的所有行為,利用這些有用的資料試圖了解他們,要把這些當做有利條件,而不是當做不利條件。我必須觀察他們的打仗方式,並且暫時不將其看作軍事問題,而是文化問題。無論在戰爭中還是在平時,日本人的行為都獨具特色。他們處理各種戰爭事務時,表現出哪些特殊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模式?他們的長官鼓舞士氣,消除惶恐和疑惑,在戰場上調兵遣將,所有的這些方式展現出他們自以為能夠利用的力量,那究竟是什麼?我得跟蹤研究戰爭中的每個細節,以便觀察日本人如何逐步展露出他們自己。
  然而,美日兩國正在交戰,這一事實不可避免地對我的研究產生了不利影響。這意味著我必須放棄文化人類學家最重要的研究方法——實地考察,我無法去日本,到日本人的家庭中,親眼觀察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傾向,然後辨別區分哪些因素是至關重要的,哪些是不太重要的。我無法親自觀察他們做決定時的復雜狀況,也無法觀察他們如何培養下一代,他們的孩子如何成長。約翰·安布雷撰寫的《須惠村》[2],是人類學家在日本實地考察後,寫出的唯一有關日本村落的著作,這些研究成果非常有價值。但是,我們在1944年遭遇的關於日本的許多問題,在《須惠村》裏都尚未提及。
  盡管有這麼多的困難,但作為一名文化人類學家,我卻始終相信,還有某些研究手段和條件能夠加以利用。至少,我可以依賴文化人類學家最基本的研究手段——與研究對象面對面接觸。在美國,有許多日本人,他們在日本出生長大,我可以根據他們親身經歷的事情向他們提問,弄清楚他們如何理解或判斷那些事情,用他們的描述填補我們在知識上的許多空白。我相信,作為人類學家,這些知識有助於我們了解任何文化,而且是必不可少的,具有根本上意義的。通常,一些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從事日本研究時,主要利用圖書文獻,對歷史事件進行分析,或者對資料進行統計,並收集日本的書面或口頭宣傳品,從字裏行間中尋求其演變軌跡。我確信,他們所尋求的許多答案,都隱藏在日本文化的種種規則和價值之中,因此,通過真正生活在這種文化中的日本人,探究日本文化中的那些規則,會取得更加滿意的答案。
  這並不意味著我不閱讀書籍文獻,或者不請教曾經生活在日本的西方人。與日本有關的文獻浩如煙海,在日本居住過的西方人也數不勝數,這些對我都幫助極大。有些人類學家到亞馬孫河發源地或新幾內亞高原,研究那些沒有文字的部落,他們全然沒有我現在的優勢。由於沒有文字,那些部落從未用文筆來展露自我,西方人的相關論述也是浮光掠影,少之又少。沒人知道他們的歷史,學者們進行實地考察,沒有任何前輩學者的幫助,他們去探索那些部落的經濟生活狀況、社會階層構成,以及宗教生活中所崇拜的事物,等等。我研究日本的時候,卻有許多優秀學者的豐碩成果可以繼承。在嗜古者的文獻資料中,描述了日本人生活的細枝末節,很多歐美人士也詳細記載了他們在日本的生動經歷,日本人自己也撰寫了許多傳奇性的自傳。跟許多其他東方民族不同,日本人熱衷於描寫自我,這種展露自己的沖動十分強烈,他們既寫生活瑣事,也在寫全球的擴張計劃,他們的坦率著實令人驚異。當然,他們並沒有將所有的計劃和盤托出,沒有誰會那樣做。日本人描述日本的時候,會忽略許多真正重要的事情,因為那些東西是他們最熟悉的,如同呼吸的空氣一般,早已習而不察了。美國人記述美國的時候也是一樣的。盡管如此,日本人仍然喜歡自我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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