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拂桥·有好書讀是幸福的

偶然的機緣,我拜讀到江含征對清代才子張潮《幽夢影·第二十四》的一句眉批:“寧可拼一副菜園肚皮,不可有一副酒肉面孔。”對影自照,頓使我赧顏,以致擡不起曾經怎樣倔強的頭顱。讀書廿余載,在也算“宦海”的小縣城的官場裏浮沈也已十數個春秋,世俗之風霜刀劍,是年年三百六十日頻相逼,已將當日傲氣風發、揮斥方遒的我剝蝕得面目幾至全非,而我卻聽之任之。

在我以為,所謂菜園肚皮,自然是清貧苦寒、貞操拔俗之輩;所謂酒肉面孔,自然是燈紅酒綠,庸陋不堪之流。前者無疑富含精神生活,是有所追求有所寄托者也,而後者則春風得意,左右逢源,一時人的價值取向,後者顯然頗具誘惑力,故大多棄前者而取後者。而我則從字縫裏讀出字來,窮而後工的不正是讀書人的為文、為人之道麽!眉批之對比、之辛辣筆觸是不難揣摩而得的。於是乎,我自慚,乃及於近幾年之棄前者而取後者之故。

我現在是一名公職人員,更是一名被稱為“離上帝最近”的法官,可我敢大膽而勇於自我解剖地說,撐起皮囊卻是一副酒肉面孔。莫非生於斯長於斯,鑿井而食,鉆木取火以致生生不息,世代相傳,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把我給改造了!可南京來的一位友人說,七品以下不是官啊,我又如何變得不純粹不超拔,沒個性沒骨氣了。眼前是一個物欲橫流、急功近利的蕓蕓眾生,我是真的應該拜讀張潮。書猶藥也,靈性而脫俗的文字,對為稻粱謀的人生無疑是一種洗禮、一次超拔。

多日陰雨連綿,偶爾見一見久違的陽光,這樣一個冬日的周末黃昏,我的心情如熨貼過。思緒越過審判大樓高高的檐角,穿梭於凜冽而蕭疏的冬之曠野,似乎要做一番精神的漫遊。它是酒肉面孔與菜園肚皮的一次對話,是現在之我的瞻前與顧後。

進入一個懸掛國徽天平的大門時,我在皖南青弋江畔一個叫做弋江的古老小鎮上。小鎮有個全縣最早的法庭。由於人手少、轄區廣、案件多,我們這些剛剛上班的書記員有時也幹一些法官份內的事。那是一段令人難忘和感動的日子,也是能滿足虛榮的日子。從來起訴的人的眼神裏,從他們顫顫巍巍地香煙的手上,和十分謙卑而恭敬的語氣裏,我分明能感受到,作為一名法官的分量,人們是多麽需要健全的法制和公正的司法,人們是如何地在絕望無助的時候,寄希望於法官啊!

由於在農村,又是很多年前,故而仍有為數不少的不識字的當事人,法庭出於便民的考慮,為他們代書訴狀或將原告的口頭陳述記入筆錄,再復印出來當作訴狀副本送達給被告。原告總是將原告的理,我於是立馬義憤填膺,大有為民做主,否則回家賣紅薯的豪邁之氣。而等到被告應訴後答辯時,我又認為被告言之鑿鑿,亦成一理。讀過太多的文學便富有情感和想像,這與做法官卻完全是兩碼事。當時的我每覺減不斷、理還亂。如果甲乙二人各養一牛,一日爭耕於田畝,乙誤傷致死甲牛,甲訴求解紛,你該如何處理?清代名吏陸稼書為之判曰:“判得兩牛同耕,因此起釁。一死一生,涉訟紛爭。死者分食,生者同耕。”民國時期衡陽秋痕樓主評之:“雖寥寥數語,有至理存焉。”
那是多麽年青的日子。
那是多麽純樸的歲月。

如今,我年近不惑,在常人的眼裏,應該是成熟了。當年的小字輩,現在處處被叫做老大哥,但窈窈窕窕、水秀山清的女孩,裊裊娉娉地向我走來,呼我一聲叔叔的時候,我才意識到纖纖五指間無聲卻有石破天驚的滑過多少光陰。被虛擲的青春,是無論如何的也不能一去重返了。

在一篇《懷念文學》的隨筆中,我曾經憶起中學時代為買秦牧的《藝海拾貝》而省卻中餐的舊事。那個時代是剛剛歷經一場浩劫,迫切需要文學,文學即時尚的年代。而崇尚文學的年代,則大多是菜園肚皮,是清貧潔白的,一如湛然的秋之天空。而今,手頭的零花錢大多用於應酬,如煙酒茶業禮金、上網費手機費打的費之類,已經很少買書,很少看書了。故而那一日,當我邂逅心儀已久的《幽夢影》時,一攬在手,立覺墨香滿室,產生了生而有書讀是幸福的,而能夠讀到幽夢,則更是福中之福的感慨。

對書的親近或疏遠的態度,絕對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界。三更有夢書當枕,一床明月半床書,均是優美而遙遠的意境。我的懷念是如何的深沈!知“恥”近乎勇,我如果迷途了,我要回頭。

詩仙李白一生多次遊歷皖南山水,在南陵寫過一首《南陵別兒童入京》的古風。其中末句雲:“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我便是詩中千載之後的南陵人,也就是李白眼中的“蓬蒿人”。所謂“蓬蒿”何意,乃草野也,乃就是範文正公筆下的“處江湖之遠”者也。我是草野之人,卻心憂天下,隨風飛揚。安得知音兮,慰我疏狂!

我還是那個在課堂裏,指正剛剛實習的年輕教師講錯了明代大才子解縉一副對聯的學生麽?
我還是那個在燦爛花季裏,花上幾個日夜的時間,寫下墨跡淋漓的83頁情書的小夥子麽?
挈婦將雛鬢有絲,鳳凰涅磐的目的本應該是重生,結果卻變成世故,是流俗。走在燈紅酒綠的大街上,車水馬龍淹沒了所有的青春、理想、信念和執著。比拼西服的品質和細節的完美,考究香煙茶業的色質、口感和檔次,鬥地主或者打80分,誰個中了彩票,誰家置換了別墅,……熟悉了更多的行業,交了更多的稱之為朋友的朋友,可就是少了年少時的單純與懵懂,少了楞頭青得理不讓人,以及自以為如何如何的作風。
當不再“年青”,從我的口中和筆下出來時,多少滄桑、無奈之感,才離眉頭,又上心頭。


2002年12月19日,是舅舅的80壽誕。我隨母親,攜妹妹一道去涇川祝福。當在央視做制片主任的表兄說起剛剛采訪過寫《蹉跎歲月》、《孽債》的上海作家葉辛回來,並取出南京武中奇老人潑墨的“壽”字中堂說是賀禮時,我心裏就知道了我和表兄是有著怎樣遙遠的距離。我在蠅營狗茍、一地雞毛的日常生活裏消耗了多少時間和精力。

棄燕雀之小誌,慕鴻鵠以高翔!幾許人生格言我至今能耳熟能詳,如數家珍。但它已久久遠離我的靈魂。記得柯南道爾借其筆下主人公福爾摩斯之口說過這樣一個很好的比喻:人的大腦好像一間空蕩蕩的房子我們要將有用的家具搬進去,而不是垃圾。當時的我,初讀驚嘆,繼而遺忘。隨著20年日月潛移,春秋嬗遞,做了多少無用功,搬了多少俗不可耐的東西進了房間……不要把俗氣比之成熟,不要把圓滑比之成熟,不要醜化成熟,不要歸責於成熟。成熟的人生與年青的心並不是彼矛此盾,水火不融。東方詩哲泰戈爾在《飛鳥集》中說,“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便是和諧的大統一。道生一,一生萬物……

我要感謝江老夫子,他真是張潮的知音,也是許多落魄文人的知音。短短幾句,居然能夠喚起我如許感觸,居然使數年未曾再有塗鴉興致的我,還有回頭從來的感覺,也許我已經不再感覺自己的文字是如何得生澀。我更要感謝張潮,他讓我明白“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的法官,即便有菜園肚皮,也比生就一副酒肉面孔要好。

於是想到一個很有意思很有包容性的肚皮。那時在1000多年前的北宋,文壇上的一個翹楚人物——蘇軾,某日飯後踱步,其大腹便便,問誰知腹中何物?有答是文章,蘇軾不以為然,有一個說是滿肚子見識,東坡也搖頭稱否,未以為當。至王朝雲,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蘇軾乃捧腹大笑,引為知己。可見無論是肚皮,抑或面孔,其中乾坤,自是有別。蓋皮裏春秋,各有所需,各有所貯也。

有好書讀是幸福的,知錯能改也是幸福的。由讀書而知錯的人,是斷不會再有酒肉面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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