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弗洛斯特:論詩的形象

對哲學家而言,“抽象”早已是老生常談了。然而,在我們今天的藝術家手裏,它倒還像是個新鮮玩意。詩歌的特質,難道我們(詩人)就不能自己定義一個嗎?我們頭腦裏也許有,可是,如果不拿出來實踐的話,想法就會在腦子裏僵死。所以說,實際的創作才應該是我們畢生的誌業。

假設只有人文主義者才重視:一首詩的關鍵只在於它傳達的聲音。聲音是礦石碓裏的金子。現在,我們要把聲音單獨提煉出來,揚棄那些剩下的渣滓。經過這樣不斷的提煉,我們最終會發現:原來,寫詩的目的是要讓所有的詩都呈現出它們各自獨特的聲音;而光有元音、輔音、句讀、句式、詞句、格律這些資源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借助語境-意義-主題。這才是豐富詩歌聲音的利器。在辭章上能做的工夫也就這些了。格律也一樣——特別是我們的英語,其實就兩種格律,謹嚴的抑揚格和寬松的抑揚格。古人雖有多種可供遣用,但倘若諧調音韻全都靠格律,那還是於事無補。我們的某些格律家,有時為了讓一句詩聽起來不單調,竟然會把好好的一個短母音從整個音步中拿掉。如此死拽硬拗,看了實在叫人痛心。其實,要讓聲音和諧,活潑、有意義的語調倒是能打破一般的僵硬格律,因為前者的運用範圍可以說廣闊無限,而後者可變化的余地卻並不太多。話又說回來了,詩歌不過是另一種表達的藝術,可以有聲,也可以無聲。但有聲的或許比較好,因為更為深刻,經驗的基礎也更為寬廣。


接下來,就有一個聲音表達的自由度問題。讓我們再假設:表達的自由度跟聲音旗鼓相當,同樣有資格構成詩的主要部分。如果音調是自由的,那就算詩了。接下來,我們現代抽象主義者面對的問題就是,要讓這種自由變得純粹,要自由自在,但不要雜亂無章。(在這個問題上,)平常不守成規的我們反而會變得很乖,會任由散亂的各種絲緒牽著我們走,又會像炎熱午後的蚱蜢一樣,東竄西跳,漫無目標。這時候,只有詩的主題才能讓我們安定下來。格律這麽機械的東西怎麽會產生豐富的音調,這是
一個謎。同樣,既要保持詩的自由度,又要完成主題的表達,這也是一個謎。


詩本身應該很樂意為我們來揭開謎底。詩歌創造形象。這形象始於愉悅,終於智慧。就像愛情一樣,沒人會真的以為那欣喜的感覺會是靜止不動的。開始,它是一種愉悅的情愫,偏向於沖動。寫下第一行以後,詩就有了方向。然後,便是水到渠成的一行接著一行。最後,在對生命的一點澄清中結束——倒未必是什麽大不了的覺悟,像教派賴以建立的那種,而只是對混沌一點暫時的遏制。它有收場,有一個結局,雖然無法預見,但從最初的情緒和用來表現它的意象那裏開始,就已經註定了——沒錯,詩就是源自那最初的情緒。倘若意在筆先,把詩裏面最精彩的部分留到最後,那它就只不過是一首炫技的詩,完全喪失了詩味。詩一路走,一路找尋它自己的名字。最終,它會發現有絕妙的東西在等待著它,在某個傷感卻又包含智慧的語句裏——就像飲酒歌那種悲歡交集的感覺。


作者不含著淚寫,讀者就不會含著淚讀。寫的人既然沒有驚喜,讀的人也絕不會覺得有趣。對我而言,那最初的愉悅就是突然間回憶起似曾相識的東西而感到的驚喜。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好像我是從雲端落下來,從地裏冒出來的。先是一種久別重逢的欣喜,接著便是往事的逐一浮現。一步一步,那驚喜不斷地增大。而其中最能為我所用的印象,好像總是那些我以前不曾意識到,也因此未加註目的。結果,我們總是像巨人一樣,把過往的經歷奮力扔到自己的面前,作為邁向未來的鋪墊。有一天,我們去別的地方,也許正好會途經此處。路線要不是筆直筆直的,才更有意思。我們都喜歡手杖曲中有直、直中帶曲。現在,用精密儀器把直的東西弄彎,在過去則是靠手和眼睛。


我知道為什麽合乎邏輯的自由會比紊亂的自由來得好。然而,邏輯是向後看的,它出現在事情發生之後。但詩卻要像預言一樣,必須是預先感知的,而不是事先就看到的。必須是一個照見,或一系列的發現,這在讀者如此,在寫詩的人那裏也應該如此。如果詩的材料能夠在詩裏面活動起來,並且能夠超越時空、先前的聯系,超越除內在聯系以外的一切因素,建立起新的關系,那麽這些材料就是極大自由的。我們總喜歡空談什麽自由。不到十六歲就不許離開學校,我們管這叫自由(免費)教育。以前的那些民主觀念我現在已經不堅持了,我同意給下層階級自由,把他們完全交給上層階級來照應。對我來說,政治自由什麽也不是。反正我左右消受不起。我想要給自己保留的只是我個人運用材料的自由——即當我生活中歷經的一切大混亂發出召喚的時候,希望我的身心都能隨時地響應。


學者和藝術家在一塊兒,常常因為搞不清分歧究竟何在而懊惱。兩者都運用知識進行工作。可是我懷疑,他們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獲取知識的方式。學者沿著一連串的邏輯推理,得到嚴謹而全面的知識。詩人的方式則要 “瀟灑”得多。書裏書外都是他們獲取知識的渠道。他們並不執著在哪一點上, 而是會像穿過草叢時那樣,任由四周的刺果子往自己身上粘。其實這第二類的知識,在自由不拘的機智與藝術裏面更派得上用場。學童可以把他從學堂裏學到的東西,跟你一五一十、按部就班地說出來。藝術家則是抓取時空裏某一已有的因素,然後幹凈利落地把它放到一個全新的序列裏去。

我的這些想法,一般新青年會誤以為有多大的創意。其實,倘若果真如此,恐怕我早就跟著死心塌地地鼓吹什麽激進主義了。不過,我倒真盼望咱們這個國家能再多些創意和闖勁。對我個人而言,一首詩,像我說的,能夠“始於愉悅,終於智慧”,這種清新的氣質就算是創意了。詩的形質是跟戀愛一樣的。好比火爐上放塊冰,它自會逐漸消融。詩一旦寫成可以修修改改,但寫不出來卻不能濫捶、強扭。一首詩最可貴的特質就在於:它有自己的運行軌跡,而且會帶著詩人一起跑。把下面這句話讀個一百遍:金屬永遠保有它的氣味,詩也永保它的清新。驚喜中發現的意義,一旦展開就決不會消失。Tommyleea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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