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汀陽 阿蘭·樂比雄:跨文化對話,是為了消除誤解 2

我曾經問過你這個書名的意圖。你說,不是的,叫“影子”就是“影響”的詩意表達而已,所以書名有著“一神論的影響”的意思。我同意它確實詩意。它勾起我對伊朗詩人、神秘學家蘇哈拉瓦迪的聯想(我也在書的開始提到過他),他是伊朗歷史上最智慧的人之一,他提出了一個概念,或者說一個意象,“加百列之翼的影子”——加百列是上帝身邊的天使之一。

蘇哈拉瓦迪認為,這種影子是真實存在的,在宇宙中遍布,當你進入這種影子的時候,就能感到對上帝的懷戀之情(nostalgia)。我們討論過這個。對我來說,這意味著某種本真的東西,對上帝的懷戀就是上帝的顯聖。懷戀是對缺失的感受,但缺失感正是存在之一種證明。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同意“一神論的影子”這個書名。

趙汀陽:我想繼續討論“互觀人類學”和“跨文化”的概念。我認為有一個關鍵之處在於理解文明的原初狀況或者“原初經驗”。文明早期的跨文化狀態並不是後世編造的故事,亦不是理論上的虛構,它是真實存在過的,是文明早期的一種真實狀況。每一個文明生來的本性都是跨文化的,不同文明之間,技術和知識都可以互相自由借鑒。互為學習和被學習的關係就是跨文化。比如說,從新石器時代起,中華文明從中東兩河流域學習到很多東西,比如小麥的種植、馬和綿羊的馴養,還有青銅器等等。我願意說,在人類歷史的經驗中,跨文化先於分離的文化。這個斷言看起來與我的存在論命題“共在先於存在”是一致的。


然而,跨文化在當今世界卻成了一個困難,這要歸因於後來被建立起來的“文化邊界”(cultural border)所形成的互相阻礙。在文明早期,文化邊界是不存在的,但是後來人們建起了文化邊界,用的是意識形態、政治、宗教,尤其是一神教,也包括後來成為思想方法論的一神論。一神論在存在論層面上拒斥了跨文化,因為一神論守衛的是唯一的神,或者,知識和價值的唯一權威,於是,文化霸權(hegemony)的追求壓倒了取長補短的文化互相建構。

我有個問題:你在信仰上是一個基督徒(天主教徒),又同時支持跨文化,這是如何做到的呢?

阿蘭·樂比雄:啊,很有挑戰性的問題。(笑)我希望我是做到了的,我也不很確定。但我想說,我不太相信你說的“原初文明是文化開放的”。我不敢說他們是開放的。不過我贊同你的第二個論點,即一神論作為一種思維方式,確實是構成文化邊界的某種重要的東西,一旦構成了文化邊界,也就必定拒絕、打壓跨文化的可能性。

但這就要澄清“何為一神論”——這也是本書的話題。我認為一神論有兩個側面。其一是你描述過的一神論思維模式,用唯一的神去打壓、禁止其他模式的思考。這是歷史事實。不過一神論的思維模式何時成為事實的呢?我們打開字典,看看“一神論”的概念,它居然是很晚近才產生的,19世紀才提出來。在那之前,我們並不談論“一神論”。這個概念的產生,正值西方世界,或者說歐洲,已經開始拒斥對上帝的信仰。

當時“一神論”被用作一個思想武器。不過從一開始,在西方的帝國歷史中,一神教也被用作一種武器,君士坦丁皇帝的羅馬帝國與基督教融合,先是羅馬帝國,後來在歐洲的歷史中,也利用基督教去征服世界。但我們討論的一神論問題不在古代那里,我們說的“一神論”,是發生於19世紀一種思維方式,與之伴隨的是啟蒙時代的歐洲開始從一神信仰中撤出。因此,我才有些顧慮“一神論的影子”這個標題可能會帶來的誤解。
(愛思想平台2019-07-09 翻譯整理:袁子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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