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汀陽 阿蘭·樂比雄:跨文化對話,是為了消除誤解 1

2019年6月22日,趙汀陽先生和法國著名人類學家阿蘭·樂比雄在北京大學的北大書店進行了一場跨文化的交流對談。他們所談離不開《一神論的影子》一書中的十封信的內容,他們又進一步地思考“文化之間什麼方面最有可能找到聚點”。

趙汀陽:我想先介紹我的老朋友,阿蘭·樂比雄先生。他是法國人類學家,歐洲跨文化研究院的主席,他大概在40年前開啟了一場跨文化的思想冒險,並與意大利作家、哲學家翁貝托·艾科創建了跨文化研究院,艾科是跨文化學術委員會主席,已經去世。我與阿蘭的結識是在上世紀的90年代末,由中國最好的人類學家王銘銘教授引薦的,他說,來認識個想法與眾不同的人吧。阿蘭提出的“互觀人類學”(reciprocal anthropology)這個理念當時就令我印象深刻,於是我們聊了很多,哲學、人類學、宗教、藝術,無所不談。我們成了好朋友,現在還共同寫了這本《一神論的影子》。

由於百餘年來持續學習西方,因此很容易以為已經了解了很多西方文化,至少比西方人了解中國文化要多,但這種想像並不太可信,我自己的經驗是,其實我們對西方的了解也並不深入。當我對西方文化知道得多了一些,就更加發現自己所了解的比應該了解的要少的多,我疑心並不真的了解西方深處的心思。學習是一種比較表層的了解,而深度理解則需要特殊的方法。

人類學通常被假定是對他者的觀察和研究,“互觀人類學”是一個升級版的人類學概念,它提出了各個文化相互深入理解的一種實踐方式,所謂“互觀方式”。按照我的理解,“互觀人類學”的要點是,讓觀察者同時也接受被觀察。這意味著文化的雙方都在觀察也都被觀察、在提問也在被提問,因此有望重新發現各自模式化的表面背後的秘密。在此實踐中,知識論上的權威退場了——用阿蘭的話說,這是對主體性的“懸擱”(epoche)。大家可能看出來了,這個“懸隔”的方法來自胡塞爾,當然胡塞爾的懸隔又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懷疑論。這里的要點是,胡塞爾的懸隔是對一切關於外在事物的知識命題存而不判,從而只留下內在自明的主體性,而阿蘭顛倒地使用胡塞爾的方法,反而把主體性變成需要被懸隔的對象,也就是對自己的主觀知識結構存而不論,去權威化,初始化。

這樣一種冒險使我們重新“被拋入”心靈的原初本真狀態,一種還沒有被各種或真或假的知識所限定的狀態,於是我們都重新成為初學者,在陌生化的互相識別中迷路而尋路。這也是一個回歸存在之初的機會,類似於海德格爾所想像的狀態,或者用歌德的說法,也是阿蘭所力薦的,回溯到“原初經驗”(Ur-experience)。我的想像是,在那里,我們將為自己的無知感到吃驚,於是我們將口吃難言——正如德勒茲所言,如果你是一個好的寫作者,你用起語言就會結結巴巴,不然你就是在復制別人的想法和表達,你的語言就是毫無意義的。


我還是請阿蘭來解讀一下他的關鍵概念。

阿蘭·樂比雄:我完全同意趙汀陽的說法。我會說到“互觀人類學”的概念。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先告訴大家,這本書起了一個這樣美的名字,“一神論的影子”,讓我感到十分意外,也感謝出版社贊同這個名字。不過,我確實感到很意外,在我的預期中完全不是這樣的名字,我曾經想過“一神與多神”之類的書名。“一神論的影子”是詩性的。我可以告訴大家,這本書也即將在法國出版,不乏其期待者。當我告訴法國的出版社說,中文版的名字是“一神論的影子”,他們同樣感到驚訝,他們說,這會有歧義呀。“shadow”這個詞富有詩意,在中國文化中可以指代雲啊、光影啊這些美麗的東西,但它也可以從另一方面解釋為“不是真正存在的東西”。所以這個題目也可以理解為:一神論“不再有了”、“已經過去了”,上帝不再存在了。“影子”還可以理解為“殘餘”,歷史的殘餘。我在書里也多次討論,我同意你的看法,“影子”可以理解為一神論的方法論或思維模式的殘餘。不過我認為,一神論本身,或者說那唯一的上帝,是不同於一神論的思維模式的。如我所說,“一神論的影子”可以理解為某種從過去殘留下來的東西,或者是某種懷舊的意思。(愛思想平台2019-07-09 翻譯整理:袁子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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