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帶根的流浪人(上)

有個捷克人,申請移民簽證,官員問:“你打算到哪里去?”

“哪兒都行。”

官員給了他一個地球儀:

“自己挑吧!”

他看了看,慢慢轉了轉,對官員道:“你還有沒有別的地球儀?”

-MlilanKundera

地形宛如展翅蝙蝠的捷克斯洛伐克,原來是東西黷武君主所覬覦的美妙走廊,走來走去就不走了,把走廊充作歷史實驗室,其昧無窮地細細試驗極權主義的大綱小節,一切顯得天長地久。

位處中歐,東北界波蘭,南鄰羅馬尼亞及奧匈二國,西北接壤德意志。地勢高爽,大洋性大陸性氣候兼而有之,雖無海口,易北、多瑙兩河交通暢洋,農、林、礦、牧的豐饒,皮革和玻璃工業源富技精,俊傑叠出的人文傳統,民情醇如醴風俗燦似花,啤酒泡沫潮湧……昆德拉頭也不回地背離這五萬五千平方英里的蝙蝠形故土——棄而不顧?唯其欲顧無術,毅然棄之,棄,才能顧,他算是棄而後顧吧,他。

放逐與流亡,想想只不過是一回事,再想想覺得是兩回事。移民,又是另一回事。人了別的國籍再回出生國,更是但丁、伏爾泰始料未及的現世輪回——“流亡作家”的命運大致如此:浪跡之初,抖擻勁寫,不久或稍久,與身俱來的“主見”、“印象”、“塊壘”、“浩然之氣”消耗殆盡,只落得不期然而然的“絕筆”。有的還白發飄蓬地歸了根。據說這是極權主義者心機奇深的一項策略,凡是無論如何馴制不了的異端,便索性讓他脫根而去,必將枯死異邦,或萎癟癟地咳嗽著回來……但事不盡然,本世紀上葉固多前述的慘例,下葉,卻不乏後例的雅範:天空海闊,志足神旺,舊閱歷得到了新印證,主體客體間的明視距離伸縮自若,層次的深化導發向度的擴展。這是一種帶根的流浪人。昆德拉帶根流浪,在法國已近十年,與其說他認法國為祖國,不如說他對任何地理上的歷史上的“國”都不具迂腐的情結。

昆德拉在法國不以為是異鄉人,稚氣盎然地認定捷克千載以來本是歐羅巴之一部分,這是自在的,那麽捷克的現狀豈非不自在了。所以他曾覺得在布拉格反而比在巴黎更有失根之感。此話總該由他說,說得兄弟們相視莫逆而笑。然後,他用捷克文寫小說,最熟悉的事物用最熟練的文字來表現。流亡作家以中年去國者為佳,昆德拉的經驗、想像全淵源於波希米亞、布拉格。

什麽是“布拉格精神”?有直接的或間接的詮釋嗎?

《城堡》.《好兵帥克》,諒必就意味著這種精神。

說是對於現實的“特別感覺”(出奇的敏銳吧)。

說是持“普通人”的觀點,站在F層,縱觀歷史(仰視的,倒過來的鳥瞰)。

說是“挑戰性的純樸”(如果作“純樸的挑戰性”呢,即原生的反彈力)。

又說所謂“布拉格精神”具有一種“善於刻畫荒謬事物”的才華(那是多麽可喜)。

又說還有一種“無限悲觀的幽默”(那就真是可欽可愛之極了)

這些,誰說的?米蘭-昆德拉,他幾乎是在說自己。

算來一百多年了,左,右,左派,右派,左而右之,右而左之,左中右傾,右中左傾……昆德拉說:“在極權主義里,沒有左右之分的。”

這是一則不妙而絕妙的常識。

大家可以基於此則常識而作讜論,無奈S形的環繞依舊不知窮盡,昆德拉這樣一句話,就顯得如蕾貫耳了。以“無限悲觀的幽默”來對待,那是昆德拉私人的選擇。所幸者“布拉格精神”非昆德拉之獨具,亦非布拉格之特產,任何時代的任何地域,都有少數被逼成的強者,不得不以思索和批判來營構生活。當一代文學終於周納為後世的歷史信讞,遲是遲了,鐘聲不斷,文學家免不了要擔當文學以外的見證。如果災難多得淹沒了文學,那麽文學便是“沈鐘”。授權主義最大的伎倆,最叵測而可測的居心是:制造無人堪作見證的歷史。上帝是坐觀者,也從不親自動手敲幾下鐘。文學家就此被逼而痛兼史學家,否則企待誰呢。

壓迫,會使文藝更嚴肅更富活力——這個羅曼蒂克的論點,促成許多俊彥犧牲到沒有什麽再可犧牲為止,相等於夢中死去。昆德拉知道暗里傳閱手稿的年代絕不會造成文化昌盛期。一九大六年坦克渡進布拉格,捷克文學全都查禁,聾.啞、盲,捷克只存在於地圖上,地球儀上,一塊蝙蝠型的斑跡。

Views: 41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