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帶根的流浪人(下)

政冶教條的首功是:強定善惡,立即使兩者絕對化,抹掉中間層次,無處不在的厲虐性構成了。這還只是一重奇妙,更有另一種奇妙緊接而來:人們在俯首聽令時,甘於殉從最簡明易行的令,宗教早就試驗了這類庶民的心理取向。貫徹一種酷烈的意志,以采用幾個字、兩三句烙印鮮明的話最能生效,最富誘惑力。初受政治教條的控制時,嘩囂折騰中,來不及聯想到人的極權乃是神的極權的變相和加劇,等到有所察覺,人的極權的機械囂械系統性的完備程度,早已超出神的極權的模式之上了。怎麽樣。

昆德拉看到的歷史實驗室是中歐:一個帝國的覆滅——幾許小國的再生——民主——法西斯——德軍的強占殺戮——蘇軍霸據、持異見者遭放逐——理想社會的一線希望——希望的熄滅——極權主義的恐怖統治——昆德拉兄弟們的決然去國……對於人,在這樣的歷史遭遇中活過來,而正在活下去的人,昆德拉看得發怔。人可以如此孜孜矻矻茍且營生,文學,比“人”更精煉強韌的“文學”,卻窒息而死。

昆德拉畢竟經歷過來,他看清幼稚無知是青年的宿命特征,黑白分明的道德觀加上羅曼蒂克的情緒爆炸力,正好被極權的恐怖統冶者充分利用,一代青年老去,另一代青年上來……極權主義沒有年齡,就這樣,總歸是沒有年齡的東西支配有年齡的東西。

奧國的HemanuBroch對昆德拉說了句悄悄話:“作家唯一的道德是知識。”聽者一驚而笑,他想,然而怎樣的文學作品才有存在的理由和價值?該是彰顯人類的尚未昭露過的生命的那些篇章。“宣揚真理”,“呈示真理”,昆德拉以為文學家的能事是“呈示”不是“宣揚”——他算是冷靜了,再冷靜下去,便見“真理”只供“呈示”無可“宣揚”,唯有被呈示時是純粹的、一經宣揚便變質的,才可能是真理。文學家在“宣揚真理”這番歷時以千年計的繁浩劇情中幾乎將文學汩沒,而“呈示真理”則已經差不多全是重復重復,徒以呈示的手段為炫耀。所以,再冷靜下去,悄悄話也將寂然無聞,不過這畢竟為時還早,文學家之間還有一驚而笑的機緣在。
要說“自然生活”,就涉嫌“理想主義”,盡管理想主義已含羞帶愧退場了,剩下的掛念仍然是“怎樣才能比較自然地生活”,人類可憐到只求各留一份彈指欲破的隱私,有隱私,就算自然。

“隱私”,“自然生活”,昆德拉樂談的一而二、二而一的話題,“任何揭人隱私的行為都該受到鞭撻”。誰來鞭撻呢?“隱私”原本不成其為。權利”,當它受到鄰人般的警探和警探般的鄰人晝夜作踐時,“隱私”才反證為神聖。因此,一旦到了爭隱私的時候,必是萬難擁有隱私了。而專以摧殘隱私為能事、樂事者,卻著準被虐者的弱點,久而久之的作踐,使人喪失私生活的界範,再久而久之就泯滅了私生活的意識。

“沒有隱私,愛情和友誼將是不可能。”昆德拉在塞納河畔說這話是有深意的,在坦克的履帶下,三復斯言也等於夢囈,新的野蠻以極權、官僚、武力為特征,步步襲毀。自然生活”,舉凡“嚴酷”,皆“輕率”出之,昆德拉認為“輕率,是莫大的罪過”,到了“自然生活”被破壞得使人失去“私生活”的意識時,一切更其輕率得不覺其輕率,“無限悲觀的幽默”也棘手於架構文學了——中古的“野蠻”在嗜殺。文明”後,會徐徐異化為“文明”,近世的新“野蠻”具有克止異化的特殊功能。至此,信念轉為:輪回即使狀如中斷,實未中止,運行“野蠻”與“文明”的消長的僅是輪回的諸律之一律,此一律始終受諸律的制約。

“輪回觀念”怎會是由尼采啟示的呢,這個古老觀念經尼采重提時濾去了宗教幻想,便赤裸直接得使哲學家們大感困擾——它的無處不在的威脅性,逼使昆德拉作成其生涯,由此聯想到尼來之為尼采,他在文學家身上發生的親和力,往往大於對哲學家的影響。歷歷可指的是:凡在理念上追蹤尼采的那些人,稍後都孱乏而離去,莫知所終,而因緣於品性氣質,與尼采每有冥契者,個個完成了自己的風範。昆德拉是不孤獨的。帶根流浪人,精神世界的飄泊者,在航程中前靜後後總有所遇合。一個地球儀也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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