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大地的階梯》走過了那些村落(下)

記得當時校長準備給我的建校經費是500元人民幣。他把我帶到鄉政府,與鄉長見面。鄉長把文書叫來,文書寫了條子,鄭重地蓋上鄉政府的大印,呵著氣把印油吹幹了,封好信封交給我,說,交給村支書,他會安排勞動力來建學校。那幾百塊錢,只要交到村支書手里就可以了。而現在我所以回憶起這件往事,其實是與窗子有關。

從鄉政府回到學校,校長叫來兼任著保管員的嘎西老師,讓我領兩扇窗子。

有些漢語詞匯在藏族人中間——哪怕是在藏族教師中間——都沒有過準確的意義。所以我以為校長是叫我從嘎西那里領取玻璃。但是,當嘎西打開保管室的門,吭哧吭哧地從很多灰塵與雜物中搬出兩扇舊窗戶時,我真有些傻眼了。這是兩扇從舊房上拆下來的窗戶框子,上面並沒有半塊玻璃。

校長看著我疑惑的眼光,說:“你要帶上這個,村里的木匠不會做這種窗子。”

我的眼光肯定是說為什麽一定要做成這樣的窗子呢?

校長又說:“沒有這種窗子,就不像是一所學校了。”

校長確實是這麽說的,沒有這種機關房屋上的窗子,那建築就不像是一所學校了。說完這句話,校長的孩子來叫他回家去割蜂蜜。他便背著手走了。

嘎西老師看看我,又看看那兩扇窗子,什麽也沒說,走了。

留下我在那里,呆呆地面對著那兩扇窗子,不知道怎麽把這兩個大木框子運到幾十公里外那條山溝里去。我一直在保管室門口站到黃昏。最後,是這兩個大窗框粉碎了我成為某所學校創建人並成為首任校長的夢想。

晚上,我一夜未眠,早早起來,等到鄉郵電所門口,終於等到護線員起床,便沖進屋里,拿起電話的搖把,經過好幾個接線員,把電話要到了重山阻隔的縣文教局,找到了一位局長,我說:“我是一個實習生,不懂得怎麽去建立一所學校”

於是,局長又叫我去叫校長。校長趕到時,電話已經斷了。

校長再次拿起搖把,說了很多個我要縣文教局後,把電話要到了局長桌子前。

然後,我就被免掉了創建一所村辦小學的光榮任務。

放下電話後,校長問我與局長是什麽關係,我說沒有什麽關係。他回過身來說:“要有什麽關係,你也不會分到這里來實習了,最後分配你還是會在這里。今年不去,明年正式分了,還是你去。”

於是,嘎西老師又把兩個窗框搬回了保管室。

過了一學期,等我正式分到這里的時候,他卻像是忘了這回事了。再過了半年後,我調離這所不通公路的學校,臨走時,我提起這檔子事來,他說:“我看你肯學,也聽人說你學問好,到這所學校來,已經委屈你了,我不能再委屈你了。”

其實,我是想問他,為什麽一定要搬去這麽兩扇窗戶呢,但這個問題最終沒有問出口,因為我被他家里的蜂蜜酒給噎得喘不過氣萊了。

這是有關去小金的那些藏式建築上的漢式窗戶引起我的一些回憶。

但我當時可能並沒有這樣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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