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想象的藝術,「聆察」時如影隨形的想象介入,不但為敘事平添許多趣味,還是敘事發生與演進的重要推進器。以敘事的源頭——神話為例,無神不成話,神的產生與「聆察」之間的關係,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在認知水平低下的上古時代,初民主要憑借自己的經驗和感覺來認識世界,看到和聽到的一切都可以激發他們的想象,但由於神不是一種直觀的存在,「聆察」過程中的積極思維顯然有利於神的形象生成。麥克斯·繆勒在考察宗教的起源時談到,神是由不同的感官覺察到的,太陽、黎明以及天地萬物都可以看到,但還有不能看到的東西,例如,《吠陀》中訴諸聽覺的雷、風與暴風雨等,「看」對躲在它們後面的神來說完全無能為力:

我們能聽到雷聲,但我們不能看到雷,也不能觸、聞,或嘗到它。說雷是非人格的怒吼,對此我們完全可以接受,但古代雅利安人卻不然。當他們聽到雷聲時,他們就說有一個雷公,恰如他們在森林中聽到一聲吼叫便立刻想到有一位吼叫者如獅子或其他什麽東西。路陀羅或吼叫者這類名字一旦被創造之後,人們就把雷說成揮舞霹靂、手執弓箭、罰惡揚善,驅黑暗帶來光明,驅暑熱帶來振奮,令人去病康復。如同在第一片嫩葉張開之後,無論這棵樹長得多麽迅速,都不會使人驚訝不已了。[11](P146)

看不見帶來的一大好處,是想象可以在一張白紙上盡情潑墨,不必拘泥於那些看得見的具體因素。太陽是天空中的發光體,人人仰首可見,因此,古雅利安人眼里的太陽神是一個披金袍駕金車巡遊周天、全身上下金光閃閃的神明。相比較而言,他們對雷神的聽覺想象沒有諸如此類的約束,這位看不見的神被稱為「吼叫者」或「路陀羅」,被賦予各種各樣的裝扮、功能與品質,到頭來成為一位集眾多故事於一身的「箭垛式人物」(希臘神話中的宙斯也是雷神)。繆勒說的「這棵樹」,指的是神話生長之樹,「聆察」為其發育提供了豐富的養料,先民的口頭敘事就是這樣不斷積累,故事之樹上的新枝嫩葉就是這樣生生不已。

(二)「音景」

「音景」也是聽覺敘事研究中亟待運用的重要概念。就像「觀察」與「聆察」構成一對視聽範疇一樣,故事發生的「場域」(field)也有「眼見」、「耳聽」之分,它們對應的概念分別為「圖景」(landscape)與「音景」(soundscape)。

 

在閱讀文學評論和文學史著作時,我們經常會遇到「展開了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提供了栩栩如生的人物畫廊」之類的表述,這類表述實際上是用「圖景」遮蔽了「音景」。漢語中帶「景」字的詞語,如「景觀」、「景象」、「景色」、「景致」等,全都打上了「看」的烙印,「聽覺轉向」研討活動旨在提醒人們,聲音也有自己獨特的「風景」,忽視「音景」無異於聽覺上的自戕。本文之所以把虛構空間稱為「場域」,就是為了避免「背景」、「場景」之類詞語引發單一視覺聯想。將聲學領域的「音景」概念引入文學,不是要和既有的「圖景」分庭抗禮,更不是要讓耳朵壓倒眼睛,而是為了糾正因過分突出眼睛而形成的視覺壟斷,恢復視聽感知的統一與平衡。「音景」概念的首倡者R.M.沙弗爾回憶自己一次乘觀光列車穿行於洛基山脈,雖然透過大玻璃窗能清晰看到車外景色,但由於聽到的聲音只是車廂里播放的背景音樂,他覺得自己並未「真正」來到洛基山脈,眼前飛速掠過的畫面就像是一部配樂的風光紀錄片。[12]許多文學作品中也存在這種隔音效果極好的透明玻璃窗,有些作家甚至缺乏最起碼的聽覺敘事意識,當然他們也就覺察不到自己筆下的視聽失衡。

「音」能否成「景」,我們的耳朵能否「聽」出場域或空間?這是「音景」概念傳播時必然遇到的拷問。羅蘭·巴特對此有肯定回答,他認為人「對於空間的占有也是帶聲響的」:

聽是依據聽力建立起來的,從人類學的觀點看,它借助於截取有聲刺激的遠近程度和規則性回返也是對於時間和空間的感覺。對於哺乳動物來說,它們的領地範圍是靠氣味和聲響劃定的;對於人來講——這一方面通常被忽視,對於空間的占有也是帶聲響的:家庭空間、住宅空間、套房空間(大體相當於動物的領地),是一種熟悉的、被認可的聲音的空間,其整體構成某種室內交響樂。[13](P252)


(作者簡介:傅修延,江西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西 南昌 330027,原刊:江西社會科學,2013 年 05 期)

Views: 42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