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發·賞析葉莎的〈在我和浮生之間〉

喜歡葉莎的修辭。再尋常的字句,來到葉莎筆下,總多幾分詩性。

「寓言」二字在這裏就用得特好。有寓言就有故事,好故事少不得「張力」。很吊詭,一首談浮生的創作,原意不就是要「放下」嗎,怎麼纏上了「張力」?說要放下就能輕輕鬆鬆放下,去看廣告片不是更少煩心些?讀詩後的「放下」有其生命存在的意義,首先在於它不是一個簡單的「一念之間」的「決策」而已,而是生命的狀態本體來到了一個階段。而這個階段是由詩的鍛煉而生。把「鍛煉」帶到現場來,就回答了「敘事張力」何以可能。

網子是殺手;對魚而言鷺鷥也是殺手;從困在網子中的鷺鷥眼裏來看,群來攻擊、琢食的魚類,何嘗不是殺手?眾生的無根但有限,也就在這裏。

小時候看電影,看見男女主角在看不到出路的時候,一般會說出這麼一句:我們都是這時代的「苦兒女」。其邏輯是:我們活得這麼苦,都是因為這時代坑了我們。然後,左派電影會激動地唱一支勵志歌曲,像「春天裏」、「綠島小夜曲」之類的,唱完就手牽手上延安革命基地之類的目的地去。右派者,也唱歌,「何日君再來」、「送情郎」等等,一唱完,女的便送男的上火車要追隨國父去,或上船說是要下南洋,再後來就是美國,等發達了就回來帶她走,時代就好起來了,等等等等。然後,戲院的出口處的燈恰時亮了,帶票員把門打開。大家有了滿意的出口。

看這些戲,其實蠻有啟蒙作用的。我學到的一個功課就是:誰讓環境限志了,別急,可以先唱支歌,唱完歌路就出來了。門打開。那不就是「藝術的力量」嗎?

年紀大了讀了更多書,經歷了很多開心不開心的事,知道人確實不管怎樣都會被生活際遇給網上,說到這骨節眼就比較更有味道地來體會:


飛過的草地,荒漠或森林苔原

在心底莽莽也蒼蒼


這情景說的不只是那隻有緣一瞥的鷺鷥,實實在在更多是個人的生命光景。有了這一層「善念基礎」,即可能多了一份體諒。

當生命衝動綿延到這狀態,談若水或若水上漣漪都只是個符号;那個真正的事件,是存在的美自然敞開。


附註:葉莎此詩提及「曾是殺手的網子」,這意象讓我想起臺灣作家古龍名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多寫兩個字填補版位,則是:「一日在江湖,何時能抽身」。一張「退休的網子」,能安安穩穩告老嗎?不講武俠,講時尚一點的「環保」主題,我們應該都看見了多少被丟棄於大海中的大網等地球垃圾,可是「退而不休」,困死多少水族,包括大海龜?時已不復唐宋,人更不復老莊,但詩人還得面對荒謬不盡、困厄無窮的存在處境。
(30.12.2021)


(附)

葉莎〈在我和浮生之間〉

有一隻鷺鷥站在水邊
飛過的草地,荒漠或森林苔原
在心底莽莽也蒼蒼

在曾是殺手的網子之前
鷺鷥是一則魚的寓言
此刻,願將昨日的殺意埋葬
溫柔的將自己沉沉下放

飛,不飛
只在一念
叫影子成一片水中之葉
放棄微風與枝枒
根莖與土壤

浮生漂流時
我也漂流
像漣漪,點點
有限也無限

(20211230 / 攝影:陳永鑑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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