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詩人的“手藝”概念(2)

(二)

八十年代後期,特別是九十年代以來,情況發生一些變化,詩人中談及手藝,以及詩歌技藝的多了起來。

恒平寫於1989年的《處境(致曉東)》這樣說:


……活在漢語迷人的鏡像中

像一個手工藝人,每日都有辛苦的勞作

把粗糙的事物給予還原,變得完美

讓我忘掉自己身在何處

是否還有明天。……


恒平姓蔡,現在好像不寫詩了,成了職業經理人。他的作品最為人知的是隨筆《江湖外史》。不過,八九十年代之間的以“十四行”系列為主的不多的詩,仍有不少讀者。他的詩大多是寫給朋友的,這延續了漢語詩歌贈答應和的血脈。他把寫詩的人看作“漢語手工藝人”,這在新詩史上是一個新鮮的說法。

1989年開始到90年代,于堅持續寫作總題“事件”的系列詩,他把一般視為高貴玄妙的詩歌寫作,與日常世俗事件——鋪路、停電、挖掘、裝修、結婚……並列。《事件:寫作》寫了“寫作”的難度、複雜,作為寫作者面臨的“困境”(“生命中最黑暗的事件,‘寫’永遠不會抵達”),也講了寫作與“手”相關的“古老活計”的性質:


從最明亮的地方開始一頁白紙

一支鋼筆和一隻手對筆的把握這就是寫作

古老而不朽的活計執筆就意味著受苦受難


在《事件:挖掘》中,于堅認為,希尼(《事件:挖掘》中作“西尼”)的經驗具有普遍性:希尼在窗下寫作,他老爹在刨地里的土豆(于堅詩里是“甘薯”),都是在刨生長於黑暗中的作物;于堅用“漢語寫作”,窗外一個建築工在擦濺在窗子上的水泥漿,都是在讓“真相”不被遮蔽:


他認真地揩著像一隻整理羽毛的鳥

輕巧地擺弄棉紗鑿子和錘彎下脖子吹氣

不放過任何小小的斑點

……

像點燈的人一塊玻璃亮了又擦另一塊

他的工作意義明確就是讓真相不再被遮蔽

就像我的工作在一群陳詞濫調中

取捨推敲重組最終把它們擦亮

讓詞的光輝洞徹事物


90
年代,隨著茨維塔耶娃詩作譯介的興旺,和對這位詩人的眾多談論,寫詩和讀詩人大概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也熟知她《塵世的特征》中的這些話:“我知道維納斯是手的作品,/一個匠人,我知道手藝”。在《書桌》這首詩里,寫作者跟書桌(書桌在寫作和閱讀中的重要性,可能將成為歷史)有這樣的對話:“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紋理,/你了解我的詩行”——


你要把我釘在你的木頭上!

我很高興,我被追趕,

被撕破,在黎明的光線中

被捕獲。你喝道:你這個

逃犯,回到你的椅子上

而我得謝謝你的監護

從你的祝佑中我再一次

伏下我的生命

“伏下”生命的“匠人”與書桌之間的追趕、撕破、依存、監護、祝佑的關係,不是通常詠物詩的擬人化——茨維塔耶娃女兒回憶說:“一生中每一天她都懷著如同工人走到車床前一樣的責任感,必然的,不可能不這樣的感情走到書桌前。此時此刻書桌上一切多餘的東西,都推到一邊,以一種下意識的動作騰出一塊地方放筆記本和胳膊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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