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詩人的“手藝”概念(3)

詩歌寫作是與手藝相關的勞作的觀點,也開始獲得當代詩人的理解:張棗在《跟茨維塔耶娃的對話(十四行組詩)》這首長詩中傾心地做了呼應。

90年代,王小妮的生活和詩歌態度發生重要變化,這和時勢,也和個人境遇相關。其中之一是重新看待詩歌寫作與日常世俗生活,與手藝人的勞作之間的關係。1996年她寫了《木匠致鐵匠》的隨筆,次年7月在福建武夷山的現代漢詩研討會上以這個題目發言。她想像她這樣的詩人是個木匠,而街的對面的鐵匠——那個寫小說的人,他們“兩個各操技藝的人隔街相望”。在一首詩里,她以這樣的微妙的細節,寫到寫詩和世俗生活之間的“親密無間”:


淘洗白米的時候

米漿像奶滴在我的紙上。


她說,“做所有瑣細家務的時候,人的腦子最清明遠達。我發覺是土豆、刀刃、青菜根鬚和水,把奇異帶進來。一個主婦絕不會手腳紛亂。詩就在那種最專注失神的時候,降落下來。”讀過這首詩,不免動搖我原本以為詩人寫作需焚香沐浴,屏蔽世俗雜念的想像。

“手藝”概念的降臨,必然伴隨著對技藝的重視,和對忽視技藝的普遍情形的抱怨。90年代的西川這樣說:


詩歌寫作必須經過訓練,它首先是一門技藝,其次是一門藝術。就像其他行當一樣,工作過程本身是毫無浪漫可言的。一個畫家會對一隻雞蛋反復描畫,一個戲劇導演會對他正在排練中的演員反復叫停。在整個藝術領域,最容易讓人產生誤解的恐怕就是詩歌寫作,以為有個靈感,坐下來寫就是了。


陳東東說:

海菲茨(編註:Jascha Heifetz [1901年-1987年] 俄裔美籍小提琴家)會說:“在弓根換弓時,應該感到弓是手臂和手腕的延續。”拉吉羅•里奇會說:“在顫音的訓練中,練習短的、快的顫音比練習長的、慢的顫音更有價值。”(而)總有一些詩人喜歡盡可能莫測高深,卻不願意(其實是不能夠)具體而微地談論技藝。

這篇名為《技藝真誠》的短文,在引用龐德的“技藝考驗真誠”的話之後說:

一個詩人,他可以裝扮成思想者、宗教家、憤世嫉俗的人,裝扮成見證、擔當或聲稱去介入的角色,但他卻不能裝扮成語言演奏家。演奏家無法裝扮,他得靠考驗真誠的技藝來確保。


1994年,臧棣在《後朦朧詩:作為一種寫作的詩歌》的長文中,以他擅長的“腦筋急轉彎”的方式談及“後朦朧詩”發生的變化。說此前的詩人與“後朦朧詩”詩人的差別在於,前者是詩人在寫詩,後者是詩人在寫作,“寫作”成為詩人的典型存在方式;他們相信寫作勝於相信詩歌本身。這個說法與其說是在描述現狀,不如說是帶辯論性地規劃“現代詩歌”的未來。在臧棣看來,詩的“可能性”遠未被“朦朧詩”窮盡,它的前景應從對詩歌的文化抱負的熱衷,轉移到對技藝問題上來。他不無絕對化地說,“技藝(或技巧)就是現代詩歌的特征和本質”:

寫作就是技巧對我們的思想、意識、感性、直覺和體驗的辛勤咀嚼,從而在新的語言肢體上使之獲得一種表達上的普遍性。……技巧也可以視為語言約束個性、寫作純潔自身的一種權力機製。不論我們如何蔑視它、貶低它,而一旦開始寫作,技巧必然是支配我們的一種權勢。因此,與其對技巧采取一種自欺的態度,莫如索性像納博科夫那樣熱忱地專注於技巧,或者像貝恩那樣睿智地寄身於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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