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經濟、文化、思想等方面,從先秦迄於晚清,中國人兩千多年都在吃老本。不用說,我們的老祖宗也有磕牙的時候,匈奴入侵啦,五胡亂華啦,蒙古滅了南宋,滿人入主中原。但老祖宗很快就用孔仁孟義,將那些兇悍之至的“馬背上的水手”同化了。於是,他們仍然能夠從痛苦和屈辱中,獲得阿Q似的精神滿足。這種情形還多多少少使漢民族的讀書人產生美麗的錯覺:老祖宗的遺產已足夠美好,足夠精粹,可以應變裕如了。於是,他們心乃安然,要麼一頭鑽進塵封的故紙堆,整理破破爛爛,要麼幹脆大打其呼嚕。

殊不知,這個已失去活力的老大帝國——被馬克思視為“小心保存在密封棺木中的木乃伊”——正置身於火藥桶上,天朝上國的威嚴即將掃地以盡。道光二十年(1840年),並不吉利的英吉利炮彈轟掉了清朝的“門牙”,驚醒的士大夫——諸如林則徐、魏源、龔自珍等人——頓時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鴉片是毒源,不可不禁,但斷了日不落帝國的財路,在外交與軍事上,必然會遭致更兇猛的老拳和重炮。當時,關鍵之關鍵是要盡快找到抗禦外侮的辦法,受欺負的次數多了,挨打的一方首先想到的便無疑是,洋人船堅炮利,我也要船堅炮利;洋人有鐵路輪機,我也要有鐵路輪機;洋人有聲光化電,我也要有聲光化電。但要造出殺傷力驚人的堅船利炮,我還得低聲下氣向洋人學習。老朽的大清帝國二百多年緊抱著“天朝中心論”不放,驕妄慣了,心頭這口氣如何能平?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國派特使馬戛特尼公爵到中國建立外交關係,他在朝堂上拒不叩頭,如此一來,以“四夷賓服”而志驕意滿的天潢貴胄才發現世界之大,也有不肯向“吾皇萬歲萬萬歲”下跪的硬膝頭。英國特使來過之後不足五十年,鴉片即源源而至,炮彈也紛紛而落,清王朝窮於招架,徹底認栽。

中國士大夫的“強國夢”該從何處做起?湘人魏源的標準答案是“師夷長技以制夷”。且把面子觀念擱置一旁,老老實實拜洋人為師,學習他們先進的科學技術,這顯然是科技救國”思想的原始版本,在當時已算得上最為激進的主張,只有林則徐、陶澍、龔自珍、湯鵬、賀長齡等少數幾人熱烈響應和支持。林則徐痛感中國器不良也”技不熟也”,他認為要改變清王朝落後挨打的局面,就必須從“器”與“技”這兩面迅速入手。

第二次鴉片戰爭(1856年)之後,中國政府高層發起的力圖自救自強的洋務運動勃然而興,一大批“中興名臣”(奕訢、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張之洞)都陸續加入進來,他們奉為圭臬和指南的,依然是魏源“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更加側重於造船制器,視此為強國振邦的首要本錢。曾國藩一向以見解超卓著稱,他的言行如何?“劍戟不利,不可以割斷,毛羽不豐,不可以高飛”,他辦洋務最講究的便是操兵造械之法。李鴻章則直話直說,“中國但有開花大炮、輪船兩樣,西人即可斂手”。這說明他們師徒二人對清王朝的政教體制依然充滿信心,並沒有病入膏肓的憂慮,似乎根本未壞,治一治標即能收獲全功。因此,曾國藩、李鴻章為赴美學童所定的章程中規定,他們除了學習西藝,還必須由中方教師課以《孝經》、《小學》、《五經》及《國朝律例》,以免這些留學生數典忘祖。這就不免使我眼前顯現出滑稽的景象:一位著裝半土半洋的病人(清王朝)左腳穿著高跟鞋(西方的科技),右腳穿著平底鞋(中國的政教),他居然想跑得比賽馬(列強)還快。


再說魏源這個人,他與龔自珍齊名,被當時的人鑒劉逢祿讃為“無雙國士”。他原名遠達,字良圖,後改名為源。《漢書·揚雄傳》稱傳主“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魏源仰慕揚雄的才名,又寡言精思,他取字為默深,確實有自知之明。表面看去,魏源是個書呆子,少年時,他就醉心於讀書,一入書齋,便足不出戶,偶爾出門,竟會引致家狗和鄰犬的群吠。他“寡言笑,鮮嗜欲,雖嚴寒酷暑手不釋卷,至友晤談,不過數刻,即伏案吟哦。舟車中,鉛黃不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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