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亞諾《青春咖啡館》 (2)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阿達莫夫、芭比雷、塔爾贊和拉歐巴,他們誰也沒留意。那是一本口袋書,封面已經很髒了,是那種從塞納河邊的舊書攤上淘來的書,封面上用大號紅色字母印著《消失的地平線》幾個字。在那個時候,這本書沒有讓我產生任何聯想。我本該問她這本書寫的是什麼主題,但是我當時愚不可及地對自己說,《消失的地平線》對她來說只是一個裝門面的東西,她裝模作樣地閱讀這本書,其目的就是要和孔岱的顧客步調一致,融入到他們中間。對於這幫客人,一個偷偷從外面瞟一眼甚至趴在玻璃窗上,往裏面瞅一眼的行人會把他們當成普普通通的大學生顧客。但是,一旦看見這些人在塔爾贊、米海依、弗雷德和拉歐巴的那張桌子邊豪飲,他馬上就會改變看法。在拉丁區那些靜悄悄的咖啡館裏,客人們可能永遠都不會這麼酗酒。當然,在下午的那些休閑時刻,孔岱可能會使人產生錯覺。但是,隨著夜幕降臨,那裏就變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哲學家,稱之為“韶華不再的年輕一代”的相會之地。為什麼選定這家咖啡館,而不是另外一家?這裏有老板娘的因素,老板娘夏德利太太好像對什麼事都見怪不怪的,對她的客人甚至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寬宏大量。

 

註:《消失的地平線》: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的小說代表作,他在書中描繪的“香格里拉”,後被代指人人向往的世外桃源。

 

許多年之後,這個街區的街道上只能看見那些豪華商店的玻璃櫥窗了,孔岱咖啡館的地盤給一家皮件商店占據了,有一天,我在塞納河的另一邊,在布朗西街的坡道上遇見了夏德利太太。她並沒有一眼就認出我來。我們一起肩並肩地走了好一陣子,邊走邊聊著孔岱。她的丈夫是阿爾及利亞人,戰後購置了地產。她還記得我們所有的人的名字。她心裏常常惦記,不知道我們都過得怎麼樣了,但她不抱什麼幻想。打一開始,她就知道,我們的境況會非常糟糕。就像街頭的一些流浪狗,她對我說道。我們在布朗西廣場的那家藥店前面分手的時候,她直視著我的眼睛,直言不諱地對我說:“我嘛,那個時候我最喜歡的人,是露姬。” 

當她走到塔爾贊、弗雷德和拉歐巴的桌前時,她也跟他們一樣開懷暢飲,還是假裝喝酒,免得惹他們不高興?無論如何,她把上身挺得筆直,動作慢條斯理,很是優雅,嘴角上掛著一絲幾乎察覺不出來的微笑,她的酒量很大,可不是一般的會喝酒。在吧臺那裏,做手腳會更容易一些。你的那夥朋友已經醉醺醺的了,你可以趁他們不注意的當兒,把杯子裏的酒倒進洗滌槽裏。但是,在孔岱咖啡館的任何一張桌子邊,想作弊就難了。縱酒作樂的聚會上,他們會逼你一起喝。這個時候,倘若你不遵照他們所說的、奉陪他們“暢遊到底”,他們就會疑神疑鬼,就會覺得你沒有資格留在他們的圈子裏面。至於其他的有毒物質,我雖然不是很確定,但還是感覺到露姬一直在和圈子裏的一些人一起吸食。然而,從她的目光和神態中看不出她在“參觀人造天堂”,看不出服用毒品給她帶來的快感。

 

我經常琢磨,她第一次走進孔岱之前,是不是聽什麼熟人跟她說起過這家咖啡館。或者,是不是有人跟她約過在這家咖啡館裏見面卻又爽約了。於是,她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苦守在那張桌子旁,指望在這個地方再見到他,因為這裏是她和那個陌生人之間惟一的方位標。沒有任何其他聯絡方式。沒有地址。沒有電話號碼。只有一個名字。但是,她也可能像我一樣,只是偶然地、無意識地走進這家咖啡館的。她到了這個街區,想找個地方避雨。我素來相信,某些地方就像磁鐵一樣,假如你在附近行走,就會被吸引過去。這種吸引的方式你不會察覺,甚至都沒有料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只需要一個上坡的街道,一條灑滿陽光的人行道或者一條隱沒在陰影中的人行道,就足夠了。或者一場瓢潑大雨突如其來。這些因素都能把你帶到那裏,帶到那個你必然會不知不覺停下來的明確的地點。在我看來,孔岱因為所處的地理位置特殊,便有了這種磁力,假如有人計算有多大的概率,算出來的結果肯定能夠證實這一點:在一個相當寬闊的區域裏,人們免不了會偏離原來的方向,身不由己地朝它走去。這方面的事情我還是略懂一些的。 

這個圈子裏有一個人名叫保齡,但我們都叫他“船長”,他鋌而走險地做著一件其他成員都贊同的大事。他記下了快三年以來光顧孔岱咖啡館的那些客人,他們每一次進來的日期和確切的時刻。他還派了兩個朋友到布蓋和拉貝格拉執行同樣的任務,那兩家咖啡館通宵達旦地對顧客開放。可惜的是,兩家咖啡館裏的顧客並不是個個願意把自己的姓名都說出來。說到底,保齡是想把在某些時刻圍著一盞燈轉悠的那些飛蛾銘記下來,以免被人遺忘。他說,他夢想擁有一本巨大的花名冊,可以記下一百年來巴黎所有咖啡館裏的顧客的名字,並標明他們相繼到來和離開的時間。這些被他稱為“固定點”的東西時時糾纏著他。

 

女人、男人、孩子和狗組成的人潮像洶湧的波濤,他們熙來攘往,川流不息,最後在長長的大街上銷聲匿跡,在這些人潮之中,我們時不時地希望記住一副面孔。是的,在保齡看來,必須在大都市的漩渦中心尋找一些固定點。後來,他去了國外,出國之前,他把那個本子交到我手上,本子裏整整三年一天不落地記錄了孔岱咖啡館裏的顧客名字。她在本子上的名字只是外號露姬,某年的一月二十三日她第一次被提到。那年冬天格外的天寒地凍,我們中間的一些人整天都貓在裏面禦寒。船長把我們的地址也記了下來,如此一來,我們可以想像我們每個人來孔岱的常規行程。對保齡來說,這又是建立固定點的一種方式。她本人的地址並沒有被他立即記錄下來。直到三月十八日,我們才讀到這些文字:“十四點鐘。露姬,十四區,費爾馬街16號。”但是,同一年的九月五日,她變更了地址:“二十三點四十分。露姬,十四區,塞爾街8號。”我猜想,保齡一直在一張大幅的巴黎地圖上畫著我們前往孔岱的路線,為此,這位船長使用的是不同墨水的圓珠筆。也許,他想知道在我們在抵達這個目的地之前,彼此是否有機會在路途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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