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亞諾《青春咖啡館》 (3)

確有機會相遇的,我還記得有一回我就在一個街區碰到露姬,我到那裏拜訪我父母親的一個遠房表弟,但我並不熟悉那個地方。從他家走出來之後,我朝馬約門地鐵站走去,然後我和她在大軍林蔭大道的盡頭不期而遇。我盯著她看了好一陣子,她也忐忑不安地注視著我,仿佛她在做壞事時被我突然撞見一樣。我向她伸出手,說道:“我們在孔岱見過。”才說完,我猛然覺得這家咖啡館在世界的另一頭。她跼促地笑了笑:“的確沒錯……在孔岱……”那是在她第一次去孔岱之後不久就發生的事情。她還沒與其他人混熟,扎夏里亞還沒有給她起“露姬”那個名字。“孔岱,好奇怪的咖啡館,不是嗎?”她點了點頭,同意我的說法。我們一起走了一段路程,她告訴我她家就住在附近,但是她一點也不喜歡這個街區。我也真夠蠢的,那一天我原本可以弄清楚她的真名實姓。然後,我們在馬約門的地鐵入口前面分手,我看見她朝諾伊利和布洛涅森林走去,步子越來越慢,仿佛她想給別人一個機會把她挽留住。我以為她再也不會去孔岱了,以為今生今世永遠也不會有她的音信了。她會消失在保齡所謂的“大都市的無名者”之中;那個本子上的每一頁紙他都記滿了名字,他聲稱在為此作鬥爭。那是一個有一百九十頁的紅色塑料封皮的克萊爾封丹牌筆記本。但是,說老實話,這件事收效不大。假如你去翻閱這個本子,除了那些名字和那些暫住的地址外,你對包括我在內的所有這些人的情況一概不知。也許“船長”認為把我們的名字記錄下來,把我們“固定”在某個地方,已經夠了不起了。至於其他的……在孔岱,我們都不會打探各自的來歷。

 

我們都太年輕,我們沒有什麼過去需要公開,我們生活在當下。連阿達莫夫、芭比雷或者瓦拉醫生這幾個上了年紀的顧客,他們也從不對自己的過去做任何暗示。能待在那裏,待在我們中間,他們就心滿意足了。只是到了今天,經歷了那麼多日子之後,我才感覺到一絲遺憾:我本可以希望保齡在筆記本裏把客人的情況法國著名的筆記本品牌,擁有一百五十年歷史。 

記得更精確一些,給每一個人加上一小段傳記性的文字。往後,要找到一個人一生的線索,他真的覺得一個名字和一個地址就足夠了嗎?尤其是,筆記本上只寫了一個簡單的名字,而且還不是真名。“露姬。二月十二日,二十三點鐘。”“露姬。四月二十八日,十四點鐘。”他還註明圍坐在桌子邊的顧客每天所坐的位置。有時候,所記錄的客人甚至是無名無姓的。那一年六月,他三次記錄了這些文字:“露姬和那個身著麂皮外套的棕髮男子”。他沒有問那個男子叫什麼名字,或許是那個男子拒絕把名字告訴他。從表面上看,此人不是店裏的常客。如此一來,那個穿麂皮外套的棕髮男子便永遠地在巴黎的大街上消失了,而保齡所做的只能是把他的影子固定幾秒鐘。而且,在那個筆記本上所記錄的,也有些不準確的內容。我通過努力終於確定了一些時間坐標,讓我確信她第一次來孔岱並非如保齡所記錄,並非在一月份。我記得在這個日期之前老早就見過她。船長只是在別人都叫她露姬之後才提到她,我猜想在那之前,他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她都沒有享受到像這樣被含含糊糊地記下一筆的權利:“十四點鐘,一個藍眼睛的棕髮女子”,但那個身著麂皮外套的棕髮男子卻享受到了。

 

她在前一年的十月份就出現了。我在船長的筆記本上發現了一個時間坐標:“十月十五日。二十一點鐘。扎夏里亞的生日。他的那張桌子旁圍坐著安妮特、堂·卡洛斯、米海依、拉歐巴、弗雷德和阿達莫夫。”我記得一清二楚。她也坐在那一桌。保齡為什麼沒有好奇地問她叫什麼名字?證據是自相矛盾和不堪一擊的,但是我敢肯定她那天晚上在場。保齡居然對她視而不見挺讓我吃驚的。她羞澀,動作柔緩,她臉上的微笑,尤其是她的沈默,都是原因。她站在阿達莫夫旁邊。也許她來孔岱是因為他的緣故。我常常在奧黛翁附近地區和更遠處的窮人聖於連街區與阿達莫夫不期而遇。每一次,他都把一隻手搭在一個姑娘的肩膀上往前走著。是個要人引導的盲人。但是,他看上去卻像是在用他那喪家犬的眼神觀察著一切。但每一次遇見他,我都好像覺得是不同的女孩在給他引路。或者是護士。為什麼不是她呢?那天她正好是和阿達莫夫一起離開孔岱的。我看見他們沿著那條通往奧黛翁的寂靜無人的街道而下。阿達莫夫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機械地邁著步子。好像她擔心走得太快,有時她會停下片刻,像是要給他緩一口氣一樣。在奧黛翁的交叉路口,阿達莫夫以一種有些鄭重的方式抓住了她的手,而後她猛地衝進了地鐵口。他則重新邁開那夢遊者的步態,筆直地朝聖安德烈-德-阿爾走去。她呢?沒錯,她頻繁光顧孔岱是在秋天。 

這可能不是巧合。對我來說,秋天從來就不是一個蕭瑟淒涼的季節。枯死的樹葉和越來越短暫的白晝從來也不會讓我想起有什麼東西要終結,對我來說,那不是結束,而是對未來滿懷期待。在巴黎,十月的傍晚,夜幕降臨時分,氣氛緊張,人們容易心浮氣躁。即使是在下雨的時候也一樣。在那個時刻,我並不覺得心灰意懶,也沒有時光飛逝的感覺。我反而覺得一切皆有可能。一年從十月份開始。那是學生返回課堂的月份,我相信在這個季節裏可以大展宏圖。如此看來,她之所以在十月份來孔岱,是因為她已經與她的一整段人生徹底決裂了,因為她想“脫胎換骨”,就像在小說中所描述的一樣。而且,還有一個跡象證明我不會有錯。在孔岱,別人給她起了一個新的名字。那一天,扎夏里亞甚至還說到“命名”這個詞。可以說,是賦予她第二次生命。

 

至於那個穿麂皮外套的棕髮男子,很不巧的是,在孔岱拍的那些照片當中沒有他。很遺憾。人們經常可以通過一幅照片來識別一個人。人們可以把照片刊登在一張報紙上尋找證人。他是圈子裏的成員嗎?保齡是不是不認識他,才懶得提及他的名字? 

昨天晚上,我仔細翻閱了筆記本的每一頁。“露姬和那個身著麂皮外套的棕髮男子”。翻閱之後我才發現,船長並不只是在六月份才提及這個陌生人,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註:前文出現的Je te baptise既有“我為你命名”,也有“我給你行洗禮”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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