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致父母的信》の 第四封信 (上)

在海濱避暑,的確很舒適。可是,一回到東京,家中由於拖欠費用,停止供應煤氣了,電燈公司也揚言要斷電,稅務局通知了拍賣查封物品的日子,米鋪把憑折拿走,一去不復返,又不知它們的門牌號碼,女傭每天拿著五角錢去買米……竟是這麽一幅景象。

 

我在從海濱回來的火車上,就曾對妻子說:“回到東京,還不知會發生什麽有趣的事呢。” 

“是啊。” 

“凈是跑來討債的。” 

“喂,可不是。” 

“在海濱,無憂無慮,倒是很舒心。幾乎沒有為錢的事擔憂過。近一個月裏,只寫了一篇少女小說和四篇新聞報道。”

 

就這樣,我們作了一次不光彩的談話。我一轉念又想:“到哪兒找個寂寞的山,幹自己的一番事業,這樣更好吧。”

姑且不說這些了。我本是個鄉下人,在這個鎮上度過了炎炎的夏日。我一旦凝視著海,心就總被那裏的風光,諸如海潮的顏色,波浪的翻騰所牽動。上了山路,只見海岸附近那些平凡的小山上,種了許多小松。就是沒這麽許多小松,夏日也是一片蔥茂,綠意盎然。不過我不是特意去觀賞風光,也不覺得有什麽值得一看的東西。我只是感到熱乎乎的,心情也很坦蕩。大概這是一種繾綣的鄉情吧。正如你們所知道的,故鄉有平凡的小山,卻沒有海。

 

我們的先祖在這些小山的一個山麓下,修建了一座黃檗宗的廟宇。我童年時代,那廟宇是尼姑庵,庵裏的尼姑是我祖父的養女,也就是你們的妹妹。寺廟的山林和田地,都是我家所有。那時節,沒有地主。供奉虛空藏菩薩為主佛,每年十三參拜節,十三歲的孩子從老遠的地方,成群結隊地趕來參拜。這是一年中村裏最熱鬧的時刻。這也是父親您少年時代最快樂的日子吧。那位尼姑去世也將近二十年了。我還記得,在小學畢業或者剛上中學的時候,我好幾次趁天還未亮,獨自登上那座廟的後山,是為了觀日出。為什麽要觀日出呢?現在我已沒有印象了。許是正月初一的早晨吧,那時候我讀過的擬古文集裏,一定描寫過元旦的日出美景,實際上我也是很想觀賞的。即使沒有這一目的,我也經常這樣做。我像一個輕鬆愉快地幹活的花匠,爬上了庭院裏的厚皮香樹,坐在粗大的樹枝上讀書。在這裏讀書,遠比在房間裏讀書心裏更踏實。這種時刻,坐在樹上,就如同坐在長途旅行的火車上,萬般雜念皆拋諸腦後。也好比剛到旅館,一仰臉就躺下,覺得非常清爽、坦蕩而安閑一樣。夏天午睡,我也喜歡伸展著身子,躺在橡木樹蔭下的長點景石上。可能是有這個習慣吧,祖父逝世時,我向前來吊唁的賓客致意,鼻血流淌出來,我便立即飛跑到庭院,仰臥在那塊熟悉的點景石上。包括你們在內,我所有的至親都先行與世長辭,只留下孤苦伶仃的一個遺屬——我。舉行葬禮那天,我流淌鼻血,驚擾了別人,在前來幫忙的人面前,我感到無地自容。更重要的是,我不願意讓人把我看成“可憐蟲”,這才逃到點景石上來的。透過橡樹葉子的縫隙,可以看到夏日天空的碎片,恍如灑落了下來。隨著樹葉的搖曳,天空不斷地變幻著形狀,就如同孩子們多變的遊戲。鼻血已止住,第二天早晨去拾骨灰。村裏的火葬場是露天的,沒有圍墻,也沒有頂蓋,只掘了一個洞穴,堆上柴禾,把屍體放在上面焚燒。我拿著竹筷,在洞穴邊蹲下,煙火便撲鼻而來,鼻血又滴滴答答地流個不停。我慌忙用腰帶堵住鼻孔。這回不僅不易止血,而且流得更加厲害了。我鈕頭就往山裏跑,躺在小山另一側的山腰上。山麓正好有一汛池水,水面波光瀲灩,恍如一塊耀目的銀板。定睛凝望,銀板仿佛輕飄飄地浮在太空。心裏的煩惱也消失了。鼻血已止,頓覺十分舒暢。不久,我聽見從火葬場那邊傳來了呼喚我的聲音。我整了整腰帶,又折回去,用竹筷夾起祖父的喉節骨。所幸的是,我系的是一條黑色絲綸腰帶,上面沾滿鮮血,卻不顯眼。這以後,我怎麽也不能對別人講我在火葬和拾骨那天流過鼻血。我那條沾滿鮮血的腰帶,變得硬邦邦的,還系了好長一段時間。


1 佛教的一個教派,即禪宗的臨濟派。

2 京都每年陰曆三月十三日(現在是陽曆4月13日),十三歲的少男少女穿上節日盛裝,到嵯峨法輪寺參拜虛空菩薩,祈求福德、智慧和音聲。

 

近來我不輕易走家串戶,因為我“不習慣隨便躺下,躺下就難受”。我上別人家裏,人家當場拿出三四塊坐墊給我並排放下。客人上我們家裏來,最難辦的是,我不能在客人面前隨便躺下來。

“當年我走訪了你居住的那戶人家,你經常隨便躺在二樓廊道上曬太陽,這是多麽快樂啊。”記得有一天,一位朋友這樣對我說。我嚇了一跳,說了聲“的確是這樣”,就沈默不語了。因為沒有什麽語言可以確切地表達我婚前那種逍遙自在的生活。

在陽光下,悠閑地躺臥著,做著無邊無際的夢,這是人間的幸福。這種看法,確是可能存在的。毫無疑問,這也是人的原始姿態之一。我蔑視這種看法,卻又自然而然地被它捕捉住。像這樣一個我,難道始終也不了解生活現實的真話嗎?表面上像是思考什麽,其實決不是在思考,而只是在打算思考,恐怕這不至於成為悲劇吧。

 

祖父謝世的時候,我頭一次經歷流鼻血這種生理現象,當時感到還是相當難受的。祖父病逝,我當然感到悲傷,我在世上越發孤單和寂寞了。這還不說,我已是中學三年級的少年,卻常常想入非非,凈想些與今後如何生活這個重要問題無關的問題。我無憂無慮、悠閑恬靜地欣賞著葉縫間的藍天和潑灑著陽光的湖面。但是我絕不聽天由命、自暴自棄或者悲觀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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