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31)

他的聲調變得強硬起來,旁邊桌上的一個顧客回過頭來瞧了瞧他們。阿里薩用更加柔和然而也是更加不容蔑視的堅定語調說道:“無論如何,”他說,“在不知道她怎麼想之前,我什麼也不能回答您。否則,那就是背叛。” 

這時,洛倫索·達薩在座位上向後靠了靠,他的眼皮發紅。濕潤了。他的左眼珠的眼窩里轉動了一下,向外面歪斜著。他也壓低了嗓門。 

“您不要逼著我給您一槍。”他說。

 

阿里薩感到一股冷颶颶的風通過了他的五臟六腑,但是他的聲音沒有顫抖,他感到上帝在啟示他。 

“朝我開槍吧!”他說,把一隻手放在胸口上,“沒有比為愛情而死更光榮的事情了。” 

洛倫索·達薩不敢正視阿里薩,只是像鸚鵡一樣斜著眼瞥了他一下。他像是從牙縫里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擠出了四個字:“婊——子——養——的!”

 

就在那個星期,他帶上女兒去旅行,要讓她把過去的事情忘掉。他沒有對她做任何解釋,氣勢洶洶地闖進她的房間,亂糟糟的鬍子上掛著嚼碎的煙草沫,命令她收拾行李。她問他要到哪里去?他回答說:“去死!”那回答完全像是真的,她嚇壞了,她本想以前幾天的膽量來對付他,終於克制住了自己。她看到他解下了帶著實心的銅制卡子的皮帶,繞了幾圈緊緊授在手中,在桌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其響聲像來福槍一般震動了整個房間。費爾米納很清楚自己力量的大小和如何正確運用自己的力量。她用兩張席子和一個吊床打成鋪蓋卷,用兩個大箱子裝好自己所有的衣服,她斷定這次旅行定是有去無回。在穿衣服之前,她關在浴室里,利用一張衛生紙,給阿里薩匆匆地寫了一封告別的短信,然後她又用修技的大剪刀把辮子齊頸整個兒剪下來,繞在一起放在一個繡著金絲邊的絲絨盒子里,連同信件一起設法送到阿里薩手里。

 

這是一次瘋狂性的旅行。最初是安第斯的騾夫們結成一個長隊,騎在騾背上,沿著覆蓋著片片積雪的高寒山區的崎嶇小道,整整走了十一天。他們有時頂著驕陽前進,有時被十月的幾乎是橫掃過來的大雨淋得透濕。懸崖峭壁間的水氣憋得他們透不過氣,使他們昏昏欲睡,打不起半點兒精神。在上路的第三天,一頭騾子被牛蛇嚇得發了瘋,帶著它的主人,拖著全部鞍索跌下懸崖。另外七頭跟它掛在一起的騾子也未能幸免。八頭騾子和主人的慘叫聲,直到幾個小時之後還在懸崖下的峽谷里隱隱約約地廻蕩著。那令人心碎的慘叫聲,多少年後都未能從費爾米納的記憶里抹掉。她所有的行李也隨著騾子一起滾下了山谷。從那場災難發生,到可怖的慘叫聲在谷底消失,那段既像是一瞬間,又像是幾個世紀的時間里,她既沒有去想那可憐的死去的騾夫,也沒有去想那些跌得血肉模糊的騾子,而是為自己的騾子沒有跟那些受難的騾子掛在一起感到深深的惋惜。

 

這是她第一次騎騾子,倘若不是她斷定永遠再也見不到阿里薩,再也得不到他的書信的安慰,路途中的險惡和無數的艱難困苦她本不會覺得那麼難以忍受。從旅行開始,她就沒有跟父親說過一句話。她的父親也是一副難堪的樣子,除非不得已,也不跟她講話,或者通過別的騾夫給她捎話。他們走運的時候,可以找到一家開設在羊腸小道邊上的小客棧,在那里可以買到山隊吃的食物,然而她拒絕用餐。他們向客棧租用麻布床,上面佈滿了一片片汗漬和尿跡,髒得令人作嘔。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在印第安村落里過夜,集體睡在用兩排柱子和普棕桐樹葉搭在道旁露天的公共臥室里。所有到來的人,都有權在那里呆到黎明。費爾米納整夜都難以合眼,她害怕得渾身出冷汗,在黑暗中她聽到旅客們在悄悄地忙碌著,把他們的牲口掛在柱子上,隨便找個什麼地方掛起吊床。

 

傍晚,當頭一批行人到來時,村落里是空曠安靜的,第二天清晨,那里就變成了嘈雜的集市。吊床密集地掛了一層又一層。山里人蹲在地上打著吃兒。拴著的小山羊暉陣地叫著。鬥雞在主人的背簍中昂起腦袋撲打著翅膀。受過訓練的山狗知道戰爭的危險而不敢吠叫,只是呼味呼呼地伸出舌頭喘著粗氣。這些貧困的景像,洛倫索·達薩是司空見慣的,他在這一帶做了半輩子生意,幾乎每天黎明都會和老朋友相遇。這一切對他的女兒來說,卻是極度痛苦的。加上她本來就由於思念情人而食欲不振,終於破壞了飲食習慣,她不思茶飯。如果說她沒有因絕望而發瘋的話,那是因為她總是從思念阿里薩中得到一點寬慰。她毫不懷疑,她再也難以回到他的身邊去了,她必須忘掉一切。 

另一件使他們常常膽戰心驚的事就數戰爭了。從旅行開始,人們就紛紛議論,他們有可能和分散的小段巡邏隊遭遇。騾夫們教會了他們如何識別自由黨和保守黨人,以便隨機應變。他們常常遇到由一個軍官指揮的騎兵小隊,他們是來抓兵的,他們把抓到的新兵像牛犢一樣擁在一起,讓他們跟著馬隊拼命地奔跑。被這些可怖景像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費爾米納,已經忘記了她心目中的那個傳奇式的人物,把目光轉向了眼前所發生的事情。一天夜晚,一支不明黨派的巡邏隊綁架了商隊中的兩個騾夫,把他們在離印第安人村落大約五公里處的一棵樹上吊死。洛倫索·達薩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他讓人把屍體放下來,按照基督教的禮儀埋葬了他們,以表示慶幸他自己沒有遭到同樣的厄運。他為此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那些綁架者用獵槍筒搗他的肚子,使他從睡夢中驚醒。一個衣衫襤褸、臉上塗著黑煙灰的指揮官,用燈籠照著他,問他是自由黨人還是保守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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