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生活邊緣》(3)A2:焦灼

漁汛持續了一周之後終於消逝了。人們站在豐收的盡頭頭暈目眩、心慌意亂。暖暖的春陽似乎是為了哀悼漁汛撒手人襄,它突然間變得陰氣沈沈,白銀那的上空濃雲低垂,有經驗的老人們都說少見的連綿春雨天氣要來臨了。

人們撤出黑龍江的那個黃昏進城辦貨的馬家夫婦歸來了。他們拉著滿車白花花的鹽。人們疲憊不堪地拖著漁船和魚網回家時聽見了四輪車突突突的聲音。

當夜果然就來了雨,它那漸漸瀝瀝的聲音使守江歸來的人們深深地陷入疲憊。人們手捧飯碗時覺得胳膊虛弱無力,有的人甚至還沒等拿起筷子就歪倒在飯桌旁睡著了。人人都又饑又乏,但同饑餓相比,疲倦還是占了上風。而人一旦打了個盹半夜醒來,就會覺得饑腸轆轆,於是子夜時幾乎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升起了炊煙,仿佛是在過除夕一樣。

最後一天被打撈上來的名貴魚一般都不刳膛,人們把它們放入倉房的蔭涼處,盼望第二天有魚販子來收購。幾乎每年都有魚販子乘車而來,可是不管他們出多麽高的買價,人們也只能是高山仰止,無法獻上一條魚,因為黑龍江在這些年裏一直采取不合作的態度,不知道它將體內的魚恩賜到了何方。而今年來了這麽隆重的漁汛,魚販子卻似乎是還沒有聞到一絲腥味。

白銀那鄉的鄉長當夜吃完飯就守著一臺老式電話機往外撥電話,想聯絡魚販子快來白銀那,可是話筒裏沒有絲毫蜂音。也許是電話線路出了故障,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止一次出現了,狂風、暴雨和雷電常常使線路受阻,有時他們十天半個月也同外界聯系不上,成為一座孤島。

鄉長五十歲了,很愛喝酒,有兩次因貪杯過甚而胃出血。他愛人比他大六歲,生得牛高馬大的,說話時嗓音洪亮,眉心和下巴上各有兩顆粗黑的痣,鄉長常戲謔說要用火鉗子烙掉她的一顆痣,只是不知留眉心的好還是留下巴上的好,所以那兩顆痣也就安然無恙存在著。鄉長年輕時因為喜歡她的潑辣和力氣而親切地稱她為“小母牛”,現在年紀長了,那女人豐腴而結實的身體已經被松弛和臃腫所替代,令他樂觀不起來,常常在心裏慨嘆時光摧殘紅顏,而嘴裏卻不敢泄露一句抱怨的話。他們的女兒在外地上班,兒子在林學院畢業後去一家苗圃當技術員,所以只有老兩口在白銀那。鄉長捕魚並不在行,因而漁汛期間人們常常聽他的老婆指著他的大名數落他:“王得貴,你這個笨蛋,這江又不是你家養的黃花閨女,你怎麽就不舍得把網下深點?”

她的話使一些過來人聯想到床第之事,於是紛紛地樂起來。

王鄉長沒有打通電話,回到家後就垂頭喪氣的,他很後悔沒有早兩天就與外地聯系。他老婆坐在燈下腫著眼泡給魚分類,有一刻她不慎將一條嘎牙子魚扔進了上等魚的行列,鄉長就上前把那條魚又甩了出來。

女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分出個三六九等又有屁用,一個魚販子都沒來,我看最後全得餵貓了。”

王得貴脫掉鞋上了火炕,拍拍炕沿說:“那你就別費心分類了,上來睡吧。”

“我一身的汗氣和腥氣,我不和你睡一鋪炕。”

“我又沒說要和你怎麽的。”鄉長拉開被子,說,“我年紀也不行了。”

“是我不行了。”女人發狠地捏著一條魚的眼睛說,“我又老又醜了,你都半個月不理我了。可是一見到別人家的女人,你那饞樣真讓我嘔酸水。”

“我跟誰那樣了?”鄉長急了。

“投奔陳林月家來的那個老師,那個姓古的。那天你在江上見到她時眼睛都直了。”女人一直將魚的眼睛捏得冒了出來,“我就沒見她有什麽好,不過年輕一點,臉比別人白一些罷了。她是在大城市喝自來水喝白了臉,水裏凈是漂白粉,她又搽雪花膏,這種女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你怎麽知道人家不中用?”

“你還真想用啊——”女人接著罵了一句粗魯得讓鄉長都不忍聽的話,氣咻咻地將失了雙眼的魚擲在墻上,而後悲哀而失神地說,“誰讓我比你大六歲呢?”

細雨使得日出的情景成為明日黃花。老人們見到天有曉色了,就推醒兒孫們,讓他們馬上去買鹽,不然魚販子不來,再沒了鹽,所有的魚都將腐爛而不值一文。年輕人哈欠連天地撐著傘去馬家食雜店買鹽,卻沒有一個人如願而歸,都是氣憤難平地空手而還。因為馬家將原來八毛一袋的精鹽漲到了三元五一袋,將原來一元二角一袋的大粒鹽漲到了五元錢一袋。每家每戶都需要買上十幾袋鹽,魚沒賣出去一條,卻要掏出幾十元錢來買鹽,誰能咽下這口氣呢?可是公家的商店一粒鹽也沒有,去外地買鹽最快也要兩天才能回來。人能等得起,而魚卻等不起,馬家便能放肆地將鹽價提到史無前例的高度。人們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麽在漁汛的高潮中馬家人就出去辦貨,看來是預料到了白銀那將需要大量的鹽,而這車鹽將比他們捕魚所獲得的利潤高出許多。

鹽價暴漲的消息在白銀那一傳開,人們就紛紛來找鄉長。大家說應該封了馬家的食雜店,讓那對夫妻滾出白銀那,然後將他家的鹽給平均分配了。鄉長皺著眉頭說那怎麽行,政府鼓勵私營經濟,他們又沒犯什麽大法,誰能豁出三天時間進城去辦鹽?這四輪車燒的柴油、住店和打牙祭的錢,不都得羊毛出在羊身上——打入鹽價上嗎?

“你是說他家給鹽加價是應該的了?”有人問。

“我也沒說應該。”鄉長頗為惆悵地說,“我家也有一大堆魚,鹽也空了。再不買鹽,魚就該生蛆了,趕在這個節骨眼上,怎麽辦?”

“你是鄉長,你說了就算。”有人幫他出主意,“你帶著人把兩道封條往他家的店門一貼,他就會像綿羊一樣馴順地落下鹽價。”

“我那不是犯法嗎?”

“那你敢帶頭去買這種黑心的鹽嗎?”有一個脾氣大的開始威脅他,“我就會把你鄉長家的房子給點著了!”

“讓我找他們談談。”鄉長張口結舌地說,“不過別抱太大希望,你們準備買鹽的錢吧。如果老天爺長眼睛就好了!”

鄉長去馬家食雜店時一直挺著腰板,想給自己鼓舞點鬥誌。可一進了馬家的門,腿就有些軟了,說話也不那麽理直氣壯了,因為未等他開口,馬家媳婦先說話了:“鄉長,上次送給你的酒喝完了嗎?這次再提一瓶走吧,是正宗的汾酒,比咱自己釀的牙各答酒好喝!”

鄉長受賄的瘡疤就像馬家的一扇窗戶,只要情況有變,輕輕一揭,就會使鄉長疼痛一下,而且說話也只能是婉轉從之:“鄉裏鄉親的,來場漁汛不容易,鹽價漲得太狠了點,降下個塊八角的,給我個面子吧。”

“我們不守著江捕魚,去外地運鹽,還不是為了不讓大家的魚變成一群蒼蠅?”馬占軍說,“我倒要看看,咱們誰能挺過誰。一周之後鹽還是鹽,放個十年八年也不變質,可一周之後所有的魚都會爛得連骨頭也剩不下。”

鄉長無功而歸,這使人們大失所望。有幾個家境稍稍寬裕的人家動搖了意誌,打算去買鹽了,但絕大多數人的抗鹽情緒卻使他們羞於行動。

“馬占軍是個不好色的人,不然咱就讓自己的老婆獻獻身。”一個男人齜牙開了一句玩笑,“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豁出去了。”

可是沒人笑得起來。

雨仍然理直氣壯地下著。學校開始恢復正常的教學工作了。課間操的鐘聲沈悶地響起,帶著一股滯濁的濕氣。鄉長在鐘聲中忽然想起了陳林月,跑冰排的一天夜裏他覷見了她與馬川立在江邊幽會的情景。也許陳林月會做通馬川立家的工作。

午飯時鄉長背著手來到陳家。陳守仁正歪在炕上長籲短嘆地吸煙,見到鄉長,就忍不住氣咻咻地罵了一句:“王得貴,你這個蔫茄子!連個馬占軍都鎮不住,全白銀那的人都跟著你受欺負!我就是腿腳不聽使喚了,不然我非掘了他馬家的祖墳不可!”

“你掘他家的祖墳又不能傷害他一絲毫毛。”鄉長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一只小板凳上,“他不認祖宗,只認錢。”

“你聞聞我家的魚——”陳守仁指著墻角的一個大木盆說,“都開始變味了。”

“我也愁。”鄉長說,“還不如不來漁汛呢,給人添了累不說,還惹來這麽多麻煩。你說電話也不通了,長途車不知怎麽也跟著斷了,消息傳不出去,一個魚販子也來不了,鹽價成了吃人的老虎,老天爺又天天下雨,曬魚幹也不行了,你說怎麽辦?”

“怎麽辦?”陳守仁“呸”了鄉長一口,“虧你還能問得出口,他不仁,咱不義,聯絡上百十號人,拿著棍子和斧子沖進他馬家,他就得跪下來叫爺爺奶奶!”

“這種犯法的招咱可不能使。”鄉長說,“這不成了造反了嗎?”

“那好,我家的魚寧可全爛在家裏,也不買一粒馬家的高價鹽,不能縱容他的惡習!”

“辦法還是有的,你們家林月哪去了?”

“和她的老師去草坡了。”陳守仁說,“你找林月有什麽用,她一個小學老師,鬥不過馬占軍的。”

鄉長心想,陳林月鬥不過馬占軍,可能挾持住馬川立,兒子造了老子的反,老子可就黔驢技窮了。他告別怨聲不絕的陳守仁,朝著綠茵茵的草坡走去。

陳家面對著一大片肥沃的草坡,那是白銀那牛羊的樂園。因為雨的降臨,草坡上彌漫著輕柔的白霧,陳林月和古修竹撐著雨傘在議論馬川立。

陳林月說:“在一個小地方,人就得實際起來。我不可能離開白銀那,又不能獨身一世,看來看去,馬川立還算順眼的,只是有時候和他談話時有些失望。”

“你並不真心真意愛他?”

“也許愛都是書中編造出來的,生活中並沒有這種情感。”陳林月垂頭說,“看冰排時他總是拉著我的手,其實我並不喜歡他這樣。他有時候毫無來由地擁抱我,我又不忍心掃他的興,真別扭。”陳林月仰起頭望著綠傘下愈發清亮得像根翠竹的老師說,“古老師,你都快四十歲了還沒結婚,當時同學們都私下盛傳你深愛著一個人,是真的嗎?”

古修竹望了一眼陳林月,微微點點頭。

“那你為什麽不嫁給他?”

“因為……”古修竹說,“車禍,他死了,已經有七年了。”

“愛一個人會是什麽感覺?”陳林月輕輕地問。

“你想起這個人會有心疼的感覺。”古修竹說。

陳林月還想問什麽,鄉長已經來到她們面前了。他沒打傘,渾身上下都被雨淋濕了。陳林月便說:“鄉長,你不打傘又不穿雨衣,不怕感冒了?”鄉長望了一眼古修竹,心中哀嘆著:“這樣的女人真是不同尋常,娶回家肯定不是那種整天嘮叨不休的人。”嘴上說的卻又是另外的話:“我煩得很,讓雨澆澆還好受點。林月,你幫叔一個忙,找找馬川立,讓他勸勸他爹吧。”

陳林月的臉騰地紅了,她咬了一下嘴唇,說:“他家跟我有什麽關系?”

“川立那孩子不像他爹那麽摳門兒,挺仁義的。跑冰排的那幾天我看見你和他在江岸上,他能聽你的,你就幫叔一回吧。”

陳林月的臉更紅了,她說:“我又不是鄉長,白銀那人缺鹽的事應該你管,要是學生的學習出了問題找我才對。”

“古老師——”鄉長可憐巴巴地面向陳林月的老師,目光中隱含著乞求,“你是見過世面的人,你幫著說說吧。”

古修竹望著在雨中顯得狼狽不堪的鄉長,心中頓生一股憐憫之情。人家都說小地方的官僚都是人人惹不起的地頭蛇,說一不二,而王鄉長卻像個落魄貴族一樣,也許是酒持續地對一個人的浸潤起了作用——瓦解了他的銳氣和精神。

古修竹對鄉長點了點頭,說:“讓我和林月來談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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