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題目,就情如何化為藝。也就是錢鐘書先生說的,情非詩也,詩乃藝也,情呢又不就是詩。你有了情感了,不就是藝術了,那不是的。情感是藝術的來源,是根本,但不是藝術。藝術有規則禁忌,那麼我現在就來講一講,藝術的規則禁忌怎麼樣把情化為藝術,這麼一個過程。情化為藝術,有了真情這是一個基礎,但是呢,這個基礎首先它怎麼來的?情這東西,要作為藝術創作來說,這是難得不得了,又容易得不得了。難得不得了,你要做一個畫,首先要來源於情,而情沒法計劃,沒法有基本功,沒法訓練,沒有情的學校,沒有。情無從計劃,所以藝術無從計劃。但是呢,有沒有辦法可以做這個呢,有。那就整個來那不是一時一地你要動情,而是你全部的人生觀、全部的世界觀、全部的精力、全部的時間擺在那兒,你到時候自然就動情了。小流氓的動情自然他就是小流氓;大學者的動情自然就是大學者。所以這就是第一點,情化為藝。情本身就是全部修養,而且騙不得人,沒法騙人。真藝術沒法騙人,它的價值也在於這一點,它是人格的魅力。真正的一筆、一朵花、一個葉子,一筆下去,全部人格的體現。有的人寫字,曲曲彎彎,沒有一筆寫直的,那就成不了藝術家。中國的字特別講究,特別講究這個,世界上所有學藝術的,只有中國人懂得這一點,學會這一點。中國人在書法中間的訓練那簡直精妙到極點了。世界上所有的藝術家,在筆法上,用筆這點上沒法和中國比。因為只有中國人對一筆下去那個要求如此深厚,如此豐富,如此嚴格,只有中國學書法是世界上所有的學藝術的都不一樣。世界上所有學藝術的時候,都可以改,都可以用橡皮代畫筆。油畫可以改,水彩可以改,素描更可以改,橡皮、面包、碳精棒都可以一起畫,都可以一起上,可以。獨有書法不行。“冬烘先生”再不懂事的老先生,教學生寫書法,一筆就是一筆。這一筆寫壞了,不能描,不要說描粗一點,你再寫一筆可以,但是不能描。這個原則在中國人來說太簡單了,從小就那麼聽說的,自己也那麼練的,好像沒什麼區別,寫習慣了。其實仔細一想,奇怪得不得了。這全世界藝術沒有這樣說法的,沒有說一筆下去不能改的,沒有的。只有中國有,而且呢,強調到極點了,我們叫它為“寫”,寫就是一筆下去就是。因為這一筆下去又要自己全部的精力集中,全部的情感都要灌注在里頭。你描描寫寫就不行了,對描出來的字中國人感覺嗤之以鼻不成書法。只有書法不準打稿子,也沒法打稿子,誰寫書法打好了稿子再寫,沒有。這也是所有的歐洲藝術沒有的,所有的藝術家都是打了稿子以後再畫的。只有中國的書法不能打稿子的,就是對每一筆的內涵我們重視的程度,這一筆下去甚至有人說連他的命運都看得出來。所以我們書法中間的講究,講究到什麼程度,很多都是一筆達到的東西。叫“屋漏痕”,屋子里頭漏水了,以前的屋子都漏水,漏水漏下來,那麼它是吸在墻皮里頭去了,積點成劃,每一筆像屋漏痕一樣的,要入木三分、要力透紙背、要如錐劃沙,都是一筆下去就要達到的,這個歐洲從來沒有過的。油畫畫得再好,沒有說一筆下去,透到油畫的背後去的,沒有那樣子要求的。所以這是情化為藝,從書法來說,從筆法來說,要求都如此程度,這就是化為藝的一種訓練。一種並不是叫你充滿感情,都是馬上的,而是要通過很多訓練才能把你情感習慣一下子出去就充滿了情。

這個往往有很多的年輕人懂得了要充滿情,懂得了,但是又不知道情的表達是有規律的,不是只要你充滿情出來就是了,那可不是,沒那麼容易。情的表達是有各種各樣規律的,就等於說我們要說話,要有語言。最直接,一個人說話,就會說話,說話變成藝術,那是最簡單直截了當的,但是要說話本身就有要學習的過程。有的自覺、有的不自覺,但是都要合乎規律,都要合乎文法。所以任何的情感要化為藝術,那就是必須有一定的規則禁忌,必須通過一定的基本規律。基本規律不是束縛而是你通過人家必要的渠道,只有通過它,人們才能懂、才能感受、才能產生類似的情感,才能把情感類似地大體差不多地傳達給別人,確切地傳達給別人,那是做不到。因為每人的感受,每人都不一樣,每人的體會也都不完全一樣。你說確切的我是什麼樣,大家全部感覺到,那是不可能,但是起碼要大體能看得出來,人們能從自己的經驗加以接受,這個總是應該的。那麼這個必須通過一定的渠道,也就是錢鐘書先生說的藝有規則禁忌。比如詩,現在做的詩當然也很好,很多想法,也很新穎,也很好,有詩意,但是嚴格來說不是詩。為什麼呢?因為誰也記不住,詩要有音韻,要有韻律,要有一定的格律。這就是在音韻中間能夠念起來順口,能夠陰陽頓挫,特別是中國的詩,能有非常好的音韻,非常好的長聲和短聲,非常好的平、上、去、入。中國是有最簡單的語法,最覆雜的發音,最覆雜的書寫,但是覆雜的中間,就有藝術。為什麼覆雜因為它傳達得細致,傳達得確切,傳達得有區別,所以它就成了情感全部很細致傳達出來,所以它非覆雜不可。那麼在這樣的情況下呢,中國的音韻,所以中國的古詩都能吟誦,都能唱,吟誦出來的詩才能夠充滿了感情。它就必須有平、上、去、入,只有這樣,你才成為詩,才成為格律,詩的詩意全部才能傳達出來。規則當然是束縛,年輕人就怕規則的束縛。我跳出來,其實呢,規則是一種必要的途徑,只有通過規則加以熟練的超乎自然,然後你才能充分的表達你的情感,人家才能充分理解你的情感,才有這種可能。

達芬奇說得多好,他說“限制產生力量,自由導向死亡”。限制,各種各樣限制,我剛才說規律不是某種限制嘛?文法還不是某種限制嘛?所以呢我覺得,情化為藝必須有一套規則禁忌,有一套規則。那麼聞一多先生就特別強調這個,說“藝術是戴著鐐銬的舞蹈”,是鐐銬,文法也是鐐銬,其他也是鐐銬,是鐐銬的舞蹈。但是舞蹈家,只有鐐銬才把他的情感表現出來,不通過鐐銬還表達不出來呢?所以呢,要使鐐銬運用的好。比如杜甫的格律詩,“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音韻長短,音韻鏗鏘,念的真是一下子感覺很好。你們可以知道,那個產生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現在的詩再好,有幾個人能背得下來,太難了,背下來意思本身很好,但是作為音韻中間的協調,音韻中間的美就失掉了,太可惜了。所以必須有規則禁忌,必須有初步,有第一步到第二步到第三步,第四步,必須經過這麼一個嚴格的訓練階段。有些人,只要有天才,只要有情感。情感我剛才說了,藝源於情,沒有情感什麼都談不上。主要就說情感的重要,但是接著就要談情化為藝,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情化為藝,是一種藝術勞動,藝術勞動不是一蹴而成的,而是有長期的訓練,長期的鍛煉,經過無數次失敗,然後才能達到的,這個必須要經過這麼一種鍛煉。但是說來說去,最後所有的技巧,歸納到最後,是如何表達情。一切的規則,最後不是被規則運用,而是你運用規則,而是你運用規則標準。情也是,只有從真正從情出發才能夠運用規則,而不是被規則所運用,被規則所運用,那永遠不是藝術家,最多做個教書匠。但是呢,真正的藝術家那是知道,如何把規則化為自己的藝術,如何使藝術通過規則被人們所理解。而最後的標準還是情,只有你再三體會你自己的情,才能夠把它確切地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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