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三天,黃掌櫃再沒提舔碗的要求,黑娃以為這件事也就過去了不再成為一個矛盾的事,抗爭雖然取得了勝利,心裏總有一縷違拗主家傷了主家臉皮的歉疚,於是便更用心地經管牲畜,更主動更賣力地幹活兒,企圖以此彌補那件事上的缺憾。黃掌櫃似乎也沒有苛待和報復的舉動,只是不和他說話,飯桌上默默地吃饃喝粥,然後扛著工具到田地裏去。一路上無話,整晌整晌倆人都自顧幹活兒不說一句話,只是屁聲連綿不斷。自離開家門從村莊走向田頭,主僕二人一前一後此起彼伏著屁聲,誰不奇怪誰誰也不笑話誰,豌豆仁饃饃吃下以後尤愛生屁,這是無法抗拒的。黑娃雙手攥著刨耙給棉田打圪梁,心裏逐漸有了對主家的初步評判,黃掌櫃人不錯,活兒盡著做飯饃盡著吃,偶爾某項農話做得不合轍,也是和和順順地指出來讓黑娃重新做好,沒有打沒有罵甚至連呵斥也很少有過,黑娃猜忖,黃掌櫃確實是幾輩人靠吃苦耐勞節儉省用積攢下一份家業,不是為官發財也不是挖土挖出金條銀錁發的橫財。黃掌櫃沒有大財東家嚴厲的家法也沒有大財主人的架子,一天三晌出工幹活不避重不圖輕,黑娃推車翻地挑擔他也推車翻地挑擔,尚無完全指靠長工做務莊稼自己抽水煙品香片茶葉的架子。頭兩天黃掌櫃和黑娃一邊幹著活兒一邊扯閑話,近三天來卻抿著厚厚的地包天嘴唇一句不吭,臉上的氣色愈來愈不柔順,說不上是憋氣還是憂郁難受。到第四天晌午,黃掌櫃躺下起不來了,說是心口疼得厲害。

午飯前,黑娃走進三合院上房東屋去問候黃掌櫃,屋裏光線晦暗,飄浮著一股苦冽冽的中草藥氣味。黃掌櫃側身躺在炕上,輕聲呻喚著,下唇愈加顯得更厚更長地咧開著。黑娃問:“掌櫃的你那兒害難受?”

“心口憋,還疼。”

“服藥後好點嗎?”

“藥不頂啥。”

“你甭急,藥吃三遍就顯效了。”

“啥藥也不頂用,我的病我知底兒。”

“那你就說嘛!該咋治就咋治嘛!”

“我的病除非你治——”

“我?我能幫上忙的話,你只管說。”

“你把碗舔了。”

“這跟舔碗有啥關係?”

“你不舔碗糟踐糧食,我頓頓飯後看見你那碗心裏就難受,整日整夜都難受,夜間睡不穩,白天胸口憋得悶得出不來氣兒。你不舔碗我可受不了哇……”

黑娃大為驚詫,想不到自己不舔碗竟然把主家氣下病了,卻又信不下去這個事實,便支支吾吾說:“要是舔了碗能除你的病,那我就……舔。”

黃掌櫃一骨碌翻身坐起來,雙手抓住站在炕邊的黑娃的胳膊,抖顫著厚長的下嘴唇說:“黑娃你要是舔碗就把我救下了!”說著溜下炕來,呼喚女人上飯。女人端上來的是麻食,這是春三月裏的好飯食了。

吃罷以後,黑娃放下筷子,照著黃掌櫃的姿式右手扶住桌沿,左手掐著黃色釉子的粗瓷老碗,先沿著碗沿舔了一圈,舌頭磨擦瓷碗時渾身一陣痙攣,差點把碗掉到地上。黑娃舔碗壁兒時才覺得舌頭太短,鼻頭倒先舌頭一步蹭到了碗壁,粘上了麻食飯的殘汁,他用手擦了擦鼻子,低頭再舔,又是先給鼻尖碰上了,便索性子不擦了,待舔完後再擦。

黃掌櫃鼓勵說:“對著哩對著哩就這樣舔法兒,一回生二回熟喀!”

黑娃舔完碗壁,雖不及黃掌櫃舔得凈,總是舔出了個大致乾凈的效果,碗上還留著一綹一道殘痕,像是沒掃乾凈的地面。黑娃覺得腹腔裏開始翻攪,有點惡心,想到只剩下一個碗底兒,便低下頭伸長舌頭去舔,舌頭觸及到碗底兒已經冰涼的殘湯,即告第一次舔碗成功。

黃掌櫃雙手一拍說:“好!舔得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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