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芙:到燈塔去 25

她翻過一頁,那故事只剩下最後幾行了,因此,她想把它講完,雖然已經超過了就寢時間。園中的暮色使她明白,時間已不早了。逐漸變得蒼白的花朵和葉瓣上灰黑的陰影湊合在一起,在她心中喚起一種憂慮的感覺。起初她想不起這憂慮之感從何而來,後來她想起來了:保羅、敏泰和安德魯還沒回來。她在心目中重新喚起這幾個人的形象,他們站在大廳門口的陽台上,擡頭仰望天空。安德魯拿著他的網兜和籃子,這表明他要去捕魚捉蟹。這意味著他會爬到一塊凸出到大海中的岩石上去;他會脫離他的遊伴。或者,他們三人在歸途中,在斷崖峭壁的羊腸小道上排成單行前進之時,其中有人會不慎失足。他會滾下山溝,摔得粉身碎骨。因爲天已經黑了。

但她不讓自己的聲音在講故事的時候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她合上書本,再加上最後幾句話,仿佛這是她自己杜撰出來的。她凝視著詹姆斯的眼睛說:“直到現在,他們還在那兒生活著呢。”

“故事講完了,”她說。她看見,在他的眸子里,對于那故事的興趣消失了,某種其他的事物取而代之;那是某種猶豫不定的、蒼白的東西,就像一束光芒的反射,立即使他凝眸注視,十分驚詫。她回過頭來,她的目光越過海灣望去,就在那兒,毫無疑問,穿過波濤洶湧的海面,有規律的燈光先是迅速地閃了兩下,然後一道長長的、穩定的光柱在煙光瑩凝之中直射過來,那是燈塔發出的光芒。塔上的燈已被點燃了。

他馬上就會問她,“我們將要到燈塔去嗎?”她就不得不回答:“不,明天不去;妳爸爸說不能去。”幸虧瑪德蕾特進來找他們了,她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但是,當瑪德蕾特抱他出去的時候,他繼續回首凝視,她肯定他心里在思忖,咱們明天不會到燈塔去了;她想,他一輩子都會記住這件事情。

11

是的,她想,孩子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她把他已經剪好的圖片收集起來——一隻冰箱,一架刈草機,一位穿晚禮服的紳士。正因爲孩子們記性好,妳的一言一行都舉足輕重,切不可馬虎大意,等到他們都去睡了,妳才能鬆口氣。

現在她不必再顧忌任何人了。她能夠恢復她的自我,不爲他人所左右了。正是在現在這樣的時刻,她經常感到需要——思索;嗯,甚至還不是思索,是寂靜;是孤獨。所有那些向外擴展、閃閃發光、音響雜然的存在和活動,都已煙消雲散;現在,帶著一種嚴肅的感覺,她退縮返回她的自我——一個楔形的黑暗的內核,某種他人所看不見的東西。雖然她正襟危坐,繼續編織,正是在這種狀態中,她感到了她的自我;而這個擺脫了羁絆的自我,是自由自在的,可以經歷最奇特的冒險。

當生命沈澱到心靈深處的瞬間,經驗的領域似乎是廣袤無垠的。她猜想,對每個人來說,總是存在著這種無限豐富的內心感覺;人人都是如此,她自己,莉麗,奧古斯都,卡邁克爾,都必定會感覺到:我們的幻影,這個妳們借以認識我們的外表,簡直是幼稚可笑的。在這外表之下,是一片黑暗,它蔓延伸展,深不可測;但是,我們經常升浮到表面,正是通過那外表,妳們看到了我們。[13]

她內心的領域似乎是廣闊無邊的。有許多她從未見識過的地方;其中有印度的平原;她覺得她正在掀開羅馬一所教堂厚厚的皮革門簾。這個黑暗的內核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她非常高興地想,因爲它無影無蹤,沒人看得見它,誰也阻擋不了它。在個人獨處之時,就有自由,有和平,還有那最受人歡迎的把自我的各部分聚集在一起,在一個穩固的聖壇上休息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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