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22)

他怎麽會對她這麽摸不透?她從未使他有絲毫憂慮之理!事實上,她是一個見面不久就采取性主動的人。他長相很好,學術事業也處於巔峰時期,在專業座談會上與學術辯論會上所表現的傲氣與銳氣使同事們都害怕,然而他為什麽要天天擔心情人的離去?

我猜想,唯一的解釋就是弗蘭茨的愛情不是他社會生活的延展,而是相反。愛情只是他乞求對像憐憫的一種欲望。他自己就像一個被繳了械的戰俘事先就把對付打擊的防衛力量解除了,打擊降臨時他也就無所驚奇。所以我說,對弗蘭茨而言,愛情意味著對某種打擊的不斷期待。

正當弗蘭茨傷心失意的時候,他的情人把筆放下了,走到另一間房里,拿來一瓶酒,一句話沒說便開了瓶蓋倒了兩杯。

 

他立即感到輕鬆,還有點好笑。這句“我更喜歡日內瓦”並不意味著對方拒絕做愛,相反,只是意味著她厭倦於把做愛與國外城市捆在一起。

她舉起酒杯一乾而盡。弗蘭茨也喝光了,自然高興異常。即便把對方不願去巴勒莫看成實際上愛的呼喚,他還是有點擔心:他的情人看來執意要突破他在兩人關係中設置的純潔地帶,未能理解他使這種愛擺脫庸俗的嘗試,未能理解他把這種愛與他的婚姻家庭徹底劃清界線的企圖。

禁止自己與畫家情婦在日內瓦做愛,實際上是他娶了另一個女人的自行懲罰。他感到一種背叛的內疚。與妻子的性生活不值一提,但他與妻子仍睡在一張床上,半夜里在彼此沈重的呼吸中醒來,吸入對方身體的氣息。真的,他寧願一個人睡,可結婚的床仍然是婚姻的像征,我們知道,像征性的東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每當他躺在妻子旁邊,便想起情人會想像他與妻子同床共枕的情景,而每當他想到她,他就感到羞恥。那就是為什麽他總希望與妻子睡覺的床和與情人做愛的床,在空間上要離得越遠越好。

他的畫家情人給她自己倒了另一杯酒,喝光,仍然一言不發,帶著難以揣測的冷漠,慢慢脫掉了短外套,似乎完全無視弗蘭茨的存在。她就像一個當著全班即興表演的學生,要讓全班相信她獨自一個人在屋子里,沒有人看著她。

她穿著裙子和乳罩站在那里,突然,她(似乎想起她並非一個人在屋子里)久久地盯著弗蘭茨。

 

這種眼光使他迷惑,他不能明白其中含義。所有的情人都是從一開始就無意識地建立起他們的各種約定,而且互不違反。她剛才盯著他的目光卻是約定之外的東西,與平時做愛時的眼光神態毫無共通之處,既不是挑逗,也不是調情,純粹是一種疑惑詢問。問題在於,弗蘭茨對它問的什麽一無所知。

她從裙子里退身出來,拉著他的手帶向靠墻的一面大鏡子。她沒讓他的手抽出,以同樣的疑問的眼光久久打量著鏡子,先看自己,然後又看他。

鏡子旁邊放著一個套了頂舊圓頂黑禮帽的假髮架子。她彎腰取來帽子,戴在自己頭上。鏡子里的形像立即變了:一位身著內衣的女人,一位美貌、茫然而冷摸的女人戴著一頂極不適當的圓頂禮帽,握著一位穿著灰色西裝和結著領帶的男子的手。

他實在無法理解情人,只得窘迫地笑了笑。她的脫衣不太像是性挑逗似的額外小把戲,或一次偶然的雙份賞賜。他微微笑著表示理解和贊同。

 

他期待情人也對他報以微笑,但她沒有,只是拉著他的手,站在那兒盯著鏡子,先看自己,然後看他。

事兒開始了,又結束了,他這才開始感到那玩笑(他愉快地想到玩笑本身以及事後的感受都很美妙)拉的時間太長了。他溫和地用兩個手指托起禮帽的帽沿,微笑著從薩賓娜頭上取下來,放回到假髮架子上,好像他是在抹掉哪個頑皮孩童塗在聖母瑪麗亞像上的鬍子。

 

幾秒鐘過去,她仍然一動不動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弗蘭茨溫情地俯吻她,再次求她十天後與他一起去巴勒莫。這一次,她明確表示同意。然後,他走了。

他又處於極佳心境。被他一生都詛咒為無趣都市的日內瓦,現在看來也顯得漂亮而充滿奇遇。他站在街上,回頭看了看那畫室寬大的窗戶。春末的天氣很熱,所有的窗戶都加了百葉天篷。他又朝公園走去,公園的盡頭,東正教教堂的金色圓頂朝上豎立,像兩顆鍍金的炮彈,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懸掛而沒有馬上倒塌下來。一切都是美好的。他接著走下堤岸,乘公共交通渡船駛向湖的北岸,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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