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克里斯托弗•本森《追隨本心:回蕩世紀的劍橋哲思》(2)

廢墟就廢了嗎?

我時常會思忖一個問題,即人類從對廢墟建築的沈思中所獲取的快感,到底根源於何處呢?凡人可能會自然地認為,樂於見到某個建築或是教堂——這些給我們帶來歡樂或是虔誠的地方,一些見證著眾多逝去人生,隱逝的榮耀或是幻如青煙的奢華——的殘骸,這裏面必然有某種病態的思緒在作怪。這些殘垣斷壁承載了許多過往的希冀、情感與歡樂,還有數不盡的恐懼與悲傷!我竊以為,這些地方的魅力之一,就是某種“過往美好卻被糟蹋的事物”的那份魅力,感覺到生命的歡樂,勇敢無懼的念頭,宏大的向往。而眼前的一切又是那麽的簡單,彌漫著難以言喻的哀傷,往昔這裏所遭受的苦難,仿佛滑進了無盡黑暗的淵藪,牢牢緊閉著。也許,這就是那些歷經人生風雨或是想象豐富之人,站在這些古代廢墟之前的感慨吧。當夏日的陽光拂在爬滿常青藤的山墻與崩塌的拱門之時,有一種萬物皆靜與從容之感。此刻,肉身的死亡或是泛濫的洪水,都不能將之湮沒。原來,廢墟本身也具有如此的美感。

我以為,這樣的情感並非古而有之,最早也只可追溯到100年前而已。讓人詫異的是,我們眼前所見到的這些殘垣斷壁,在中世紀的建築者們眼中,是沒有任何上述的哀婉或是沈吟之情的。他們發自內心地希望以新式建築取代古老的。他們也不會想在一座古老或是簡樸的教堂前加上一個宏大前廊之類的東西。他們似乎總是樂於推倒一切,用更有創意的事物加以代替。就廢墟本身而言,他們覺得這只不過是一堆毫無用處與沒有存在意義的石頭而已,頂多也只是一個露天礦場,方便取石而已,雖然這是過往國王與特權階層享受的地方。我們還須記得,自文藝覆興時期之後,直到霍勒斯•沃波爾與格雷出現之前,哥特式建築被人們認為是醜陋與野蠻的,理應被更為經典與結構對稱的建築取代;反之,人們也只能沈默地忍受著。所以,這種關於古老廢墟建築的情感,完全是前所未有的。我以為,這是一種很柔和的觀點,有益於心靈與智慧;雖然這可能暴露了我們對提升自身能力方面上缺乏自信的問題。這種情出現感的歸因,就是我們找不到屬於當代自身的建築,不是勇闖新路,而是不斷地整合與重建過往的路子。

誠然,對當代人而言,廢墟往往與快樂的假日時光、野外探險或是野炊等活動聯系在一起。在廢墟身上,又能體現某種野趣、歡笑、幽默或是不同尋常的食物與自身正常身心的休閑狀態。回想我童年時期的夏日,在這些地方遊玩的情景,試著去解開其中所蘊涵的魅力所在。這些破爛的地方當然不會跟風景秀麗一詞掛鉤,也無法激起什麽美好的想象。小時候,我從未在腦海中勾起過往的生活:那些披著盔甲的騎士,穿著嚴實的女人,在守衛室及廳室裏苦中作樂的情景,從來沒有閃過我幼稚的腦海。我所能想到的樂趣,就是沿著破碎的梯子上匍匐前進,遠眺著讓人昏眩的護墻,窺視著黑暗的拱頂,心中始終懷揣著一個願望,希望能夠碰巧發現埋藏的珍寶,在某一個土制的瓷器中找到一大堆古幣,或是在一塊風化的骨頭上找到一枚戒指;這些事情是常有發生的,為什麽就不會讓我碰到呢?我也並不像馬修•阿諾德日記中記錄他八歲大的兒子那樣,在被帶到弗內斯修道院時的那般反應。阿諾德的兒子的綽號叫巴奇。當看到古時馬車孤零零的殘骸,他的內心對這個浪漫氣息地方的一切充滿了驚嘆。也許,這些驚嘆只普遍存在於高度教養的圈子裏。這位聰明的巴奇靜待內心洶湧的審美情趣消散之後,突然孩童般特有的恐懼感湧上心頭:“多麽骯臟與讓人可怖的地方啊!”我想這個天真無邪的念頭、冷靜的判斷,就是一顆自然的心靈在沒有被錯誤的情感、後天的教養蒙塵之前,看到一座巨大建築化成廢墟之時,理應感受到的憂傷,為之痛惜,心靈雜亂。

但無論巴奇所說的那句話是源於哪種思緒,也是不可能出自一顆成熟心智思考後的結論。我曾在彭布魯克郡待過一些時日。這個地方甚是荒涼,北風呼嘯,千回百轉的小溪奔向大海,懸崖嶙峋,石島遍布。但這裏卻是神奇浪漫建築的聚集地。越過一個個山谷,可見到封建時期的堡壘——伊洛•海登,卡魯,馬諾比爾——單是這些名字就給人一種震撼!村村落落,都有常青藤覆蓋的石拱據點。現在的人們很難再去想象過去怎樣的生存狀態,才會造就出與此類似的森嚴、肅穆的居住環境。片片山嵐,都有一些矮拱、墻厚的教堂,還有一個望風塔,枕著山脊,開著堞眼,高墻輕微地向最高處靠攏。“混合”,這是一個術語——這些建築在天際劃下了優美的輪廓。

冬日沈寂的午後,陽光慘白照射下來,我們不經意間來到了一個名叫蘭斐的地方。我之前還沒聽過這個名字,這個名字讓我有某種極為期待的心情,想要去看個究竟。這裏有聖•大衛主教的七座房子之一,但因為巴洛主教而使亨利八世不得見。巴洛主教似乎是教會中對於繁文縟節最為反感的牧師了。他曾與一個被解散了的女修道院院長結婚,她的名字叫阿加莎•維斯本。而他的5個女兒也都嫁給了主教!我不敢妄自對主教的品行加以評論,因為這只是他身旁的人所說的而已。他拆了聖•大衛的宮殿,還將屋頂上的鉛金屬賣掉了。他是在蘭斐這個地方與國王道別的。他所喜愛的教子德弗斯是埃塞克斯學院的創辦人。事實上,這位時乖命蹇的伯爵,伊麗莎白時代的受害者與寵兒,正是在這個塔樓上度過自己快樂的青春年華。

沿著峽谷往下走,心情甚為愉悅。峽谷下面,就是一座廢墟的房子,周圍的小溪水勢迅疾,水流潺潺,繞著蒼翠的山嵐,緩緩蕩過莎草叢生的牧場,滿溢到灌木森森的峽谷之中。空氣柔和,甜美。身形龐大的棕櫚樹傲然挺拔於一大片開闊的廢墟墻堵邊上,常青藤爬滿了倒塌的護墻,生機盎然。過往的遊樂園現在成了一堵高墻環繞下的花園。在花園的中央,矗立著一座巧奪天工的小塔。塔的頂端有一個很漂亮的拱形涼亭。這是14世紀聖•大衛的主教戈武的得意之作。他留下了很多藝術風格獨特的宮殿。眼前的這幢建築保存的很完整,沿著小溪旁足有兩個街角之寬,建築的日期、設計,小塔、堡壘、山形墻、扶垛,上面都覆蓋著常青藤,羊齒植物與藤蔓植物在上面肆無忌憚地生長。牲口被困在拱底之下,花園的工具都儲藏在雄偉的房間裏。駐足此處,滿眼綠色的孤獨,溪流在腳下宛轉流淌,風兒刮過叢林,在時間的發酵下,這些建築漸成廢墟。

嗚呼!這個地方曾經必然是蘭斐著名的建築。身處這裏,人不禁感懷起來,想著在這個地方為耶穌基督服務的仆人,那些加利安漁民後代的坎坷人生與命運;與此對比的,是世俗的繁華,封建時代的奢華與排場!聖•大衛的主教身邊一幫隨從與騎士,甚至還有屬於自己的七幢城堡,幾乎沒有心思去踐行宗教上的責任。但即便如此,教會在讓世界上這文化荒涼的一角充滿了基督的仁慈與教化的功勞,也是不能抹殺的。正因為教會後來趨向於好大喜功、世俗的影響力、財富等誘惑,讓墮落與掠奪成為一種旋律。遵循上帝或是財富的引誘,這是一個問題。選擇是明晰的,勸誡是淺白的。當眼中只有金錢,無論其謙卑的多麽高尚,也很難不去為過往純真的生命與真實的流逝而感到惋惜。但是,這些殘碎的高樓,褶斷的護墻,都在散發出一種信息——上帝的勝利,非憑力量與氣概所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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