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山心裏其實倒高興,再不擔心有人來要米討麵了。她是她的親妹子,如果自己出面干預,妻子肯定不高興,而妻子自己出面阻斷了那個關係,倒好。實在說,“挑擔”那一家,真是個填不滿的窮坑……

星斗移轉,世事大變。沒過二年,全國解放。鄭碎狗從小小的學徒一下子翻身立起,成了公家幹部,穿一身四個兜的藍布服裝,年節時出現在老丈人家門樓裏,和吳玉山面對面稱兄道弟的時候,吳玉山一下子覺得自己臉上無光,矮了半截。老丈人再不“碎狗長”、“碎狗短”地奚落了,也不叫“老二”了,出前攆後叫著“建國”的名字。吳玉山很快明白,鄭碎狗已經取下一個官名叫鄭建國。

鄭建國春風得意,滿口泄出一串串新名詞,叫老丈人和老農民吳玉山似懂非懂。他說新成立的市政府,已經調他當幹部了。

二姑娘自然更是揚眉吐氣,說話也嗲聲嗲氣,手也總是塞在褲兜裏不往外拿,話中不斷地冒出一些鄉村女人難以理解的新名詞,令老母親和姐姐吃驚。自然,最尷尬的還是大姑娘,妹妹似乎早憋足了心勁,就等著這一天圖得報復,那眼角總是不屑地瞟著姐姐,叫姐姐越看越不自在。

傍晚分手時,矛盾終於公開化了。二姑娘從褲兜裏怏怏地摸出一疊票子,當著父母的面擱到桌子上,對姐姐和姐夫說:“前二年受苦時,吃過姐家二斗三升麵,八升小米,我都記著,現時,折價一次還清,我也去了心裏的疙瘩。”

吳玉山楞住了,連連擺手,燒臊得臉孔赤紅,像挨了一記耳光:“這算說的哪兒的話……”

妻子煞白著臉,早已不能忍受,抓起票子,一把甩出去,滿屋都是飛舞著的人民幣:“你男人當官了,你當官太太了,俺不眼紅!甭在我跟前擺闊耍燒包!我那二斗三升白面,八升小米,全當餵了狗咧!餵給了一條餵不熟的狗……”

姊妹倆當面罵了起來。

從此,姐妹倆絕了往來。遇人說起家道,吳玉山和妻子,誰也不要提起這個挑擔和妹妹,他只是零零星星聽說過,挑擔在解放後的十幾年裏,官兒從小到大,不停地往上升,至於升成幾品,他也搞不清。他本來就對城裏政府的官職稱謂粘粘糊糊,分不清高低。他和妻子已經有了兩兒一女,雖然不易,卻還保持著一個小康的狀態。他人極忠厚,平和,有一個中農成份,也不能在村子裏當什麼幹部。他憑了勤謹和忠厚,人緣也好。列論誰在吳村當幹部,他都是最可靠的社員,從不使好搗蛋,人叫他“老好玉山”,他欣然領受,不管屬褒屬貶。一些技術性極嚴格的活路,譬如撒種,譬如培植稻秧,非他莫屬。另有一些髒活累活,幹部指派不動氣壯聲硬的貧下中農,往往就指派吳玉山去幹。他不撥不挑,幹了,幹了也就掙下了大工分。無論技術性很強的農活兒或人人討厭的髒活,都是生產隊的高工分,別人也說不出意見,他的日子倒是混得嚴嚴窩窩。這樣,兩口子憋著氣兒,從來也不去求妹妹和妹夫救助什麼。

物換星移,江河改道,世事變遷——什麼事都不會永遠一成不變。

吳玉山被敲門聲驚醒,再一聽,確實有人敲門,一動腳,先蹭醒了睡在火炕另一頭的老伴。老兩口穿戴齊備,先後下炕,為了防備不測,玉山順手撈起一根木棍,走出裏屋,輕步走到街門口,由老伴先發問:“誰呀?”

門外傳進一聲陌生而又顫驚的聲音:“是我,姐。”

“你是誰?”吳玉山摸不著頭腦。

“我是建國,姐夫——”

老伴“嘩啦”一聲拉開門栓。

老兩口擁著妹夫走過院子,進入裏屋。電燈光亮裏,才真正使吳玉山夫婦吃驚了,不由地同聲驚嘆出一聲“媽呀”來。妹夫鄭建國,臉上結著血癡,一條腿跛著,頭髮蓬亂,形容憔悴衣服骯髒,邋塌不堪,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我遭難了。”妹夫坐下來,咕咕咕喝下一碗水,才說了話,“我今黑要是逃不出來他們就把我打死了!”

無需再細問什麼,老倆口就知曉了七八成,鄉城裏外都在鬧造反,妹夫在省城當官,大半也是逃不脫,老伴已洗手和麵,他給妹夫打洗臉水。

妹夫在他家後院儲存柴禾的小房裏藏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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