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麗雲·愛與真實——吳晟散文研究(一)2

二、對人有情

 

(一)夫妻之愛

 

在<農婦>中,可一再看到來自都市的另一個「農婦」,那是吳晟的妻子-莊芳華女士。她生長在生活機能便利的都市,為了愛,來到簡陋的農村;她自小喜愛音樂,嫻熟鋼琴、吉他,順服婆婆的心意,照顧孩子、幫忙農事而放棄。一個明理溫順的現代女性。<無悔˙期待>吳晟以一篇完整的文章書寫妻子及兩人愛的故事,始於芳華對吳晟的了解與疼惜,不計吳晟一再重修,無法畢業。教書時每一個月初領了薪水,即從宜蘭轉基隆,基隆轉台北,台北轉高雄,再轉到屏東,來探望仍在重修課程的吳晟,迢遙轉折的旅程,承載著她綿綿無盡的深情,那是不衡量現實利益的一份純粹的愛。即使吳晟沉淪於酒、於賭,妻子每個夜裡騎著機車尋找他,載他回來,含著淚打他、勸他,那是一份期望殷切,永不放棄的愛。因此吳晟如此形容愛妻:「將近二十年來,無論生活多忙碌、家境多貧困、日子多辛苦,你都不在意,只因你崇奉積極奮發、充實圓滿的生活態度,你重視的,是生活意義,而不是現實利益啊!」「你對我充滿了希望期待,期待我從年少所懷抱的社會關懷,能真正化為行動,至少也該傾注在文學作品中表現出來,發揮一些影響力。」愛不可能單獨存在,尤其是男女之間的情愛,愛必須有愛來對應支持。從妻子對吳晟的愛與筆者的了解,吳晟是最體貼、最懂得愛的男人。

 

(二)親親之情

 

為了母親,吳晟留在故鄉。不只陪伴母親,更不辭勞苦,與母親一同操作農事,分擔辛勞。下班到田裡載母親回來,準備熱水等候母親洗澡。分擔、體貼的心意,已是一般人所難做到。以一個成人、教師、丈夫、父親,順服母親權威式的管教,家庭設備、生活內容由母親決定,承受母親的責備、嘮叨。實已超乎常人。看見母親的良善熱忱,聆聽她所說的智慧良言,親子生活、生命、性情深密的交流,母親不只是愛與智慧的源頭,更是吳晟創作的靈泉。

 

父親中年因車禍猝逝,共處的往事只能追憶。身為人父,對父親的一切作為及其用心,更有體會。因此吳晟以孺慕的深情,追憶父親的一生,呈現一個男人典範:年少雞鳴而起,燃燈苦讀,勤勉自學,通過小學教師、警察的考試,搬出狹窄窘迫的祖宅,建立寬闊美好的家園-有志氣,有理想,積極奮發。重視兒女的教育,勉勵兒女自知自謙,補習寒夜騎車接載孩子返家。兒女幼小時,行為略有偏差,嚴格責罰管教;孩兒年少沉迷文學,含淚相勸,竭力挽回:負責任、愛孩子的父親。為親友寫信,處理稅單,奔走調停,借貸作保:熱心公義、為人不為己的公民。這一切特質,在吳晟生命中再現,那是人子對父母最深的愛。

 

孩子是吳晟最甜蜜的負擔,他甘心深夜睡眠被孩子的需要擾斷,背著孩子在院子裡漫步,唱著兒歌,哄孩子入睡。陪伴孩子下棋、游泳、打球。沒有昔日父母的急切嚴苛,有更深的了解與寬容。

 

(三)知音相賞

 

吳晟獨居鄉間,少與人群往來,卻仍不乏知音好友。因為彼此思想相近,意氣相得,更重要的是吳晟為人寬厚有情吧!同行不相忌,文人不相輕,不為權力、私慾彼此明爭暗鬥;而是欣賞、肯定、鼓勵、支持。<無悔>一書中,吳晟介紹最賞愛的知心好友,在他們辛苦付出、努力追求艱辛的路途中,給予精神的支持;也為台灣經濟、文化的發展與民主改革,紀錄美好的腳蹤,留下可效法的典範。

 

<山頂囝仔>寫的是牧場經營者劉慶修先生,吳晟的同班同學。吳晟如此描述他:「始終堅守著腳踏實地的生產經營,始終過著勤奮簡樸的生活,並積極推動了台灣第一家羊乳合作社的成立」。給予如此的評價:「真正維繫著社會安定,促進經濟繁榮的主要力量,乃是來自像你這樣」的人。

 

<故鄉>肯定舞台劇家汪其媚女士對台灣的愛與付出。汪女士乃是一個關懷台灣的新住民,編導「人間孤兒」、「大地之子」,前者「深具人文批判,歷史關懷與省視生存的環境」,後者探討台灣的變遷。她帶領劇團來到吳晟的故鄉演出,讓鄉民能觀賞難得的藝術表演,提昇文化氣息。吳晟真情流露地對她說:「凡人所愛的地方,便是故鄉。你這麼深愛台灣,一心一意要為台灣做點有用的事,那麼台灣便是你的故鄉啊!」

 

<街頭>國小教師、詩人廖永來,以詩文關懷社會,繼而參與街頭抗爭,組織社運,參加公職選舉,以實際行動,從事社會與政治的改革。從政不是吳晟選擇的人生,仍深致敬意與期勉,勉勵好友永保清明的良知與起初的理想:「不論所謂的政治如何譎詭變幻,相信你必會保持溫厚耿直的本性,不被急功近利矇蔽良知,不因選票而喪失公正立場。」

 

<如你還在>書寫小學教師、小說家洪醒夫,有文學創作的才華,深具人道情懷,滿懷企圖心揮灑著創作的熱誠,假以時日,必能創作更有氣魄、更偉大的作品,不幸因車禍英年早逝,年僅三十左右。吳晟以無比惋惜的心情追憶好友生前種種言行,更推崇其著作<田莊人>、<面慶仔>,「真誠描寫卑微小人物的辛酸、艱苦,最可貴的是自然流露的人道關懷、鄉土情感和人格品質。」感嘆膚淺勢利的台灣社會,有多少人能珍惜洪醒夫的文學精神?給予應有的賞識,應得的文學地位?

 

<主張>敘述中學教師、作家林雙不生命的蛻變,「受『鄉土文學論戰』思想啟發,或是『美麗島事件』的衝擊」,才醒轉、才懂得正視腳下的土地。作品的內容轉為反映台灣社會現實,更踏出書房,投入反對運動,到處演講,宣揚獨立建國的主張。

 

(四)博愛世人

 

<無悔˙寂寞>吳晟描寫自己「我經常在寂靜的夜晚,獨自騎著機車,騎過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去探訪我的學生。」為了培養學生的讀書習慣,不怕寒夜淒冷、野狗追逐的可怖。那是為人師長對學生的愛。因為吳晟確信「知識就是力量,思想引導行為」,「知識來自生活體驗之外,最重要的泉源便是讀書。」筆者唸書時,吳師未曾夜裡訪查,倒是筆者經常與三五同學至吳師家遊玩,拿出椅子圍坐在樹下對談,翻讀借閱老師的藏書,吃師母料理的晚餐,日已落,天將暗,才依依難捨地道別。筆者以為自己生於威權時代,思想不致死硬僵化,吳師啟發思想之功不可沒。只是如今追憶,竟無法循索絲毫痕跡,吳師功力深厚,亦可想見。

 

吳晟對因家境貧窮,「失栽培」的鄉人或學生,不斷地深致無限惋惜之情。從<農婦˙下大雨的晚上>、<店仔頭˙轉作>到<不如相忘˙小池裡較大一尾魚>都一再提起農村年少失學的孩子,如<轉作>吳晟說「樹雄是我的國小同學,就像以前不少鄉間子弟一樣,由於家境窮困,又缺人手,即使資質聰穎,成績優秀,也不允許繼續升學」,感慨之意、疼惜之情溢於言表。<店仔頭˙一枝草一點露>吳晟提到失去母親的小女孩蘭英,經常在他家庭院看別的小孩玩耍,天暗了也不回去,於是邀請她共進晚餐,直到蘭英長大可以自己做飯。慷慨慈愛之情自然流露。筆者確信這是吳師的一貫作風,因為筆者與一大票同學也經常是老師家的食客,老師疼愛小孩,師母辛苦下廚熱情招待。

 

三、對土地有愛

 

(一)嬉戲與工作

 

沒有人可以離開土地生存,但是對土地感情最深厚的,莫過於居住鄉村的人,難怪人們稱出生、成長的地方為「故鄉」,沒有人稱「故市」。因為鄉村的人與土地的關係最為親密。吳晟對土地的愛感受尤其真切。土地是孩提時代嬉戲玩耍的地方。吳晟<農婦˙秋收後的原野>:「孩子們遊戲的時候,永遠煥發出春天的活力,他們歡笑著奔跑、跌倒。他們拉著風箏的細線,專注地仰望著風箏的飛翔。時有一群鴿子,或一群雀鳥,湊熱鬧似地飛過,引起他們更熱鬧的喊叫。」天空何等寬廣,原野何等遼闊,可以任意奔馳;鄰居同伴多麼活潑調皮,天上的飛鳥,多麼自由自在。這是所有鄉村孩子共同的童年。吳晟<不如相忘˙堤岸>談到孩童把堤岸當溜滑梯,從堤岸溜下來,大夥兒樂此不疲,「我相信這是世上最大最美好的溜滑梯」,充滿懷念啊!<不如相忘˙滑泥>,寫到孩子把雨後滿地爛泥的曬榖場,當作滑泥場所,不必穿溜冰鞋,無須到冰宮或積雪的高山,赤著腳就可以在廣闊的曬榖場上任意馳騁,或變化各種花式。孩子也得到田裡做些工作,例如撿稻穗、撿蕃薯、採野菜,但是在田野工作不是苦差事,孩子們都可以尋覓自己的樂趣。因為自然原野是最豐富、最神秘的寶藏,祂蘊藏美麗的生命與生機,永遠有探索不盡的樂趣,是孩子最大最美好的遊戲場所。。

 

(二)食物與零嘴

 

鄉下孩子很少有零用錢,「田野卻遍野都是野草莓等小小的甜美果實,供我們採食」,也可以做泥灶,烤蕃薯,「陣陣香味,隨風飄送,吃起來特別甜」見<農婦˙秋收後的原野>,這是吳晟童年最美味的零嘴,真是回味無窮。土地不只滿足孩子的嘴饞,是生存的依託,也提供日常生活中珍貴的「加菜」,「捉夠了魚,順便玩玩水,然後再去釣青蛙。黃昏時分,繞道去菜園採些蔬菜,如此做出來的晚餐也頗為豐盛」。<農婦˙秋收後的原野>,土地與人生命接觸之親暱緊密由此可見。

 

(三)詩情與閒適

 

被土地、作物、樹林、河流、魚蝦陪伴長大的孩子,喜愛自然已經成了天生自然的事了。初中三年離鄉到彰化中學唸書,彰化縣議會原址為「中山公園」,「公園空間很廣闊,有如一座小森林,林間還有一處清澈湖泊,看得見游魚穿梭。多處巨木的濃蔭下,擺放一些舊藤椅」<不如相忘˙寧可不要>,這是吳晟憂鬱孤獨的少年時代,美感、靈感的啟發,與靈魂的安歇之處。執教溪洲國中後,台糖公司「寬敞寧靜而優雅的環境」,漫步其中,或靜坐小憩,「都能獲致寧謐安詳的喜悅」,令吳晟「身心舒暢流連忘返」<店仔頭˙又一簇新起住宅區>。中年後,賞樹、賞鳥,觀察不同的林相,喜愛樹花;異國的雀鳥,清晨與黃昏的鳥聲,引起的聯想與感懷。另有一種理性與寧靜的觀賞。

 

(四)精神寄託

 

從事農作,終年辛苦,而少有報酬,甚至不敷成本。但吳晟的母親居然還增購土地,「最主要的原因,是母親常年以來對土地的深情。母親常說:土地最根本、最可靠,人總要依靠土地才能生活」<不如相忘˙田地>因此吳晟順承母親的心意,希望自己一如母親也深愛著土地。

 

四、對社會有深切的關懷

 

(一)農業問題

 

藉著創作表達社會關懷,是吳晟寫作的動力,也是寫作目的。因此吳晟作品的主要內容,即為觀察社會所見的社會問題。例如<農婦>提出農產品產銷失調,價格不穩,農人的生計艱難,次及農藥污染的嚴重、化學肥料過度使用,影響土壤與生態的平衡,危及農業的永續。略提繳水租,不容拖延;要水,卻無水可用。繳榖受農會人員刁難,批評地方公務人員顢頇無能。對於農藥及種種中毒事件,,吳晟母親說:「賺錢也要憑良心啊!明明知道有毒,還要摻進去!太不道德了!人命難道不比賺錢重要嗎?他們的子孫不住這裡嗎?」<農婦˙農藥>慨嘆某些農人與商人,只顧個人私利,不顧他人健康。「那麼多有學問的人,到底都在研究什麼?這麼嚴重的事也不關心嗎?我真想不通他們的子孫不住這裡嗎?」批評農藥問題,乏人關注、解決。若認定台灣是我們永遠的故鄉,這一切怎能坐視不管?


(原題:吳晟散文研究(之一) ——愛與真實-吳晟散文一貫的基調,收藏自:台大學習資源)(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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