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品味的記憶》(2)

七碗茶

九世紀初的唐代詩人盧仝,自號玉川子,寫過一首詩《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詩題不怎麽吸引人,不過是說動筆寫詩,感謝姓孟的諫議大夫寄了新茶來。可是,其中有幾句,卻是膾炙人口:“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這就是一般通稱的“七碗茶”,不但古人詩詞常引做典故,現代更是普遍。在臺灣,甚至有家連鎖快餐店以此作招牌,還把盧仝的詩句制成布招,招徠顧客。有趣的是,快餐店不賣大碗茶,卻賣大碗面,大概是希望顧客連吃七碗吧。人人都引“七碗茶”的後果,是一般人以為盧仝的詩題就是“七碗茶”,而全詩就是寫的連喝七碗茶,快活似神仙。

其實,這一段只是全詩的中間部分,固然生動活潑,卻並不能代表全詩的蘊意。全詩共三段,波折起伏,相當精彩,不但說了喝茶的樂趣,也反映了詩人的人道關懷。

第一段寫詩人白天睡大覺,突然有人叫門把他吵醒,卻是孟諫議寄來的新茶。這就使得詩人聯想翩躚,想到驚蟄以後茶民入山采茶,上貢朝廷。“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多麽大的威勢!這樣采下的嫩芽,當然是上好的茶葉,居然自己也得到饋贈,便高高興興煎來吃。

第二段寫的是連喝七碗的情景,簡直是飄飄欲仙了。可就在登仙羽化之際,詩人筆鋒一轉,在結尾一段問道:“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合得蘇息否?”

這個轉折,使飄飄然的自我陶醉,回到了人間,想到億萬勞動的老百姓,為了采茶而在巔崖受苦。還盼望諫議大夫能有行動,使百姓得以蘇息。讀來不禁令人想到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充滿了同情與愛心。毛姆有本小說,叫《茶與同情》,當然與盧仝無關,卻很貼切地形容了盧仝的詩。


利瑪竇說茶

利瑪竇於一五八二年抵達澳門,一六一○年死在北京,在中國居留了二十八年。他晚年用意大利文把自己在中國的經歷寫成劄記,後來由金尼閣帶回歐洲,並譯成拉丁文刊行,流傳甚廣,被譯成各種文字,對歐洲的知識界影響深遠。

利瑪竇介紹中國,先綜論了名稱、位置與版圖,再介紹物產與工藝。他說中國地大物博,有三種東西是歐洲人完全不知道的,一是茶,二是漆,三是硝石。茶是飲料,漆是塗料,硝石是制焰火的原料。利瑪竇對茶的了解,大體是正確的,如說茶是一種灌木的樹葉,古書上沒有“茶”字,等等。在中國生活二十八年,總算沒白活,居然知道古書上沒有“茶”字。不過,也有推測錯的地方,如說“也可能同樣的植物會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發現”,是以為歐洲也許有茶樹,只是歐洲人不知道可以采葉制茶泡來喝。利瑪竇與中國人打交道,當然時常要喝茶,不過對其苦澀的口感似乎不甚欣賞:“在這裏,他們在春天采集這種葉子,放在陰涼處陰幹,然後用幹葉子調制飲料,供吃飯時飲用,或朋友來訪時待客。在這種場合,只要賓主在一起談著話,就不停地獻茶。這種飲料是要品啜而不要大飲,並且總是趁熱喝。它的味道不很好,略帶苦澀,但即使經常飲用也被認為是有益健康的。”(何高濟等譯)

他對制茶工藝的曬青、蒸青、炒青各道工序,顯然並不明了,只知道茶要品嘗,不可牛飲,還知道要趁熱喝。

他倒是知道日本人喝茶的方式與中國人不同:“他們(日本人)把它磨成粉末,然後放兩三湯匙的粉末到一壺滾開的水裏,喝這樣沖出來的飲料。中國人則把幹葉子放入一壺滾水,當葉子裏精華被泡出來以後,就把葉子濾出,喝剩下的水。”利瑪竇說的是明末時期的情況,的確如此。卻沒有人跟他解釋過,日本人喝粉末茶的方式,是中國唐宋時期的喝法,是日本人向中國人學了,卻相沿未變的飲茶之道。


白茶與綠茶

有記者打電話給我,說從寧波回來,想請教一個問題,以解決他撰寫報道的困擾。什麽是白茶?他問。我說,你是不是去了東錢湖的福泉山?電話那一頭,聲音的頻率突然高了八度,充滿了驚喜,忙問我怎麽會知道的。哦,簡單的推想而已,不需要福爾摩斯就可以知道的。說起寧波,又問起白茶,當然是與當地名產福泉山白茶有關。記者連說是是是,在福泉山喝到了白茶,以前聽都沒聽過,卻大為驚艷,茶色碧綠,清香撲鼻,簡直是茶中極品。這白茶到底是什麽茶?

我說,福泉白茶是一種綠茶,芽葉嫩綠,色調淺淡,所以自稱白茶,不是現代茶葉分類的白茶。記者覺得奇怪,既然是綠茶,怎麽隨便叫白茶呢?是不是淺綠色偏白的茶就可自稱為白茶?福泉山還出一種“東海龍舌”,也可以自稱作白茶嗎?聽你的口氣,好像有一種茶是真正的白茶,而福泉白茶不是“白茶”?我反問說,叫東海龍舌,難道真是東海龍王的舌頭嗎?有時因為商業運作的需要,取個好聽的名稱,以廣銷路,只要不涉及詐騙,也是情有可原。不過,白茶這個名稱真的有點混亂,跟我們說起白酒,經常指涉混淆,情況有點類似。中國人說白酒黃酒之分,指的都是糧食制造的酒,白酒指的是蒸餾的烈酒,酒精度一般在四五十度以上;說白酒紅酒之分,指的卻是葡萄酒,白酒指的是不曾蒸餾的白葡萄酒,酒精度在十五度左右。同一個名稱,所指不同,容易造成認識混淆。白茶亦然。

白茶這名稱,在北宋就出現了。宋徽宗趙佶的《大觀茶論》說:“白茶自為一種,與常茶不同。其條敷闡,其葉瑩薄。崖林之間偶然生出,蓋非人力所可致,正焙之有者不過四五家,(生者)不過一二株,所造止於二三胯而已。芽英不多,尤難蒸焙。湯火一失,則已變而為常品。須制造精微,運度得宜,則表裏昭澈,如玉之在璞,他無與倫也。淺焙亦有之,但品格不及。”這是說白茶不易得,偶爾在崖壁叢林之中野生,是特殊珍品,與一般的茶種不同。蒸焙制作也不容易,屬於高端技術,需要能工巧匠掌握精密的火候,否則就淪為常品了。若是我們信賴宋徽宗這個曠世大玩家的說法,則白茶是特殊品種,可遇不可求,制作方法也要力求精細,是宋代鬥茶的上上品。

當今所說的白茶有兩類,一種是福建產的傳統白茶,是輕微發酵茶,如白毫銀針、白牡丹。從品種及制作工藝而言,後來發展出的廣東壽眉、臺灣東方美人茶,雖然茶葉色調稍有差別,都可以歸入此類。另一種白茶,則是近幾十年創制的新猷,挑選良種,在葉芽最嫩而呈現玉白色的早春采摘,按照綠茶制作的方式,不經過發酵程序,烘焙而成。如安吉白茶、巴南銀針、大悟壽眉、高橋銀峰、雲海白毫,都從茶葉制作工藝上,屬於綠茶品種。雖然表面上看,葉脈也覆滿白毫,看起來瑩白細嫩,符合目視標準的“白”,卻與輕微發酵的白茶,在質地上有相當大的差別。

記者說,這麽麻煩啊,看來品茶是門學問,一時還難以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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