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品味的記憶》(3)

芝麻醬燒餅

在北京,四處訪求兩種面點,甜的是棗泥餅,鹹的是芝麻醬燒餅。都屬童年記憶中的美味,多少有點尋回失落歲月的堂吉訶德精神,但這兩種面點也確實好吃,是山珍海味、魚翅鮑魚不能取代的。棗泥餅屬糕餅甜點類,以後再說,先說說吃芝麻醬燒餅的心得。

小時住在臺北,父母偶爾有了閑情逸致,會一家老小下館子,經常去的有兩家北方小館,一是周胖子餃子館,二是一條龍餃子館。下小館,一般並不吃餃子,吃的是小菜跟芝麻醬燒餅夾醬肉。醬肉分醬牛肉與醬豬肉,我嫌牛肉偏瘦發柴,喜歡三分肥七分瘦的醬豬肉,特別是醬肘子。芝麻醬燒餅則是心中最愛,想起來就不禁吞口水。

其實,芝麻醬燒餅是大眾化主食,做法與蔥油餅類似,需要點巧思及細心,而且不能偷工減料。搟一張面皮,敷勻了芝麻醬,卷起來,做成饅頭大小的劑子,沾上芝麻,入爐烤,就是香氣四溢的成品了。關鍵是要外酥內松,口感結實卻又不像鍋餅那麽硬,外有芝麻烤的香,內有芝麻醬烘酥的香。夾上幾片肥瘦相間的醬肘子,再灑一大撮芫荽,各種香氣並陳,馥郁芬芳,真如洛陽牡丹盛開。

現在的臺北再也尋不回兒時的美味記憶了。朋友介紹,去過幾次信義路上的都一處,只覺得芝麻醬燒餅不夠香酥,芝麻醬有點陳,而醬豬肉則肥者偏膩,瘦者發柴。倒是在北京,因緣際會,重逢了芝麻醬燒餅夾醬肉的美味經驗。

有一次在北京超市突然發現天福號的醬肘子,心想,這不是慈禧太後指定上貢的好東西嗎?超市也賣芝麻醬燒餅,看來還有模有樣。於是,自己動手,如法炮制,覺得燒餅滋味不夠豐厚,口感略差,但天福號醬肘子果然名不虛傳,入口即化,香糯無比。這就動了念,在京師九城之內,找正宗的芝麻醬燒餅。

那歷程也稍帶點戲劇性。有當地朋友帶去德勝門內一條偏僻的胡同,在一家極不起眼的小鋪裏,兩個師傅正做燒餅。人們進進出出,看來生意不錯。我買了二十個,帶回香港,夾著天福號的醬肘子,整整吃了一星期。再去北京時,在德勝門內大街上尋訪,穿街走巷,就是找不到那條胡同。

美麗的記憶,居然再度遺失,遺失在北京城急速拆遷的胡同裏。


棗泥餅

小時候在臺灣,對紅棗獨有的馥郁雋永芳香,有一種奇特的依戀與向往,朦朧中感到北國的曠達與旖旎,在齒頰之間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臺灣本地不產大紅棗,而戒嚴時期又禁止大陸的“匪貨”輸入,因此,奇貨可居,價值高昂。一般市場上買不到,只在高檔的南北幹貨店有售,據說是“香港貨”,正式報關入口的。天知道,香港哪一座山上有棗林,哪一棵樹上產紅棗?不過,小時對香港的印象也是極模糊的,甚至以為金華火腿也是香港特產。所以,香港也會讓我幼小的心靈聯想到悠長而濃郁的芳香,對了,有點像一串串乳白的夜來香,優雅地、裊娜地、緩緩地步入迷蒙的歷史想象。

母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會做些面食點心,鑲上兩顆紅棗。不多不少,總是兩顆,不會錯的。過年蒸花式饅頭,把面團扭兩下,像打辮子一樣,左右留下凹槽,正好各塞一顆紅棗。端午節包粽子,淘一大盆糯米,做一大鍋豆沙,還準備了一海碗紅棗。包豆沙粽,先灑下米,鋪勻,大團大團的豆沙往裏塞,一般是豆沙比米多。包紅棗粽就完全不同了,粽葉裏鋪滿了米,用手指摳個小坑,戒慎戒懼,放下一顆紅棗,在象牙白的糯米堆中,棗子的暗紅色發著幽光,像一顆紅寶石那麽矜貴。輕輕鋪上米,再鋪一層米,再鋪一層,都快滿了,才摳第二個小坑,放下第二顆紅寶石。母親的動作莊嚴肅穆,就像祭司致祭一樣,敬告天地神明,奉上兩顆紅棗。

如此吃到的紅棗,當然令人回味,齒頰留香到下一個節慶。中秋吃月餅,家裏不做,到鋪子去買。豆沙、蓮蓉、五仁、火腿,都不稀奇,只等著那一盒棗泥餅。整塊月餅,滿滿的餡都是棗泥,咬下去柔柔膩膩,像絲絨一般滑潤,像蜂蜜一樣芳芬,卻又滋味永長,像一場溫馨的夢。

去國三十年,好像把那夢忘了。直到這幾年,住在香港,回國頻繁,在點心鋪裏又見到棗泥餅,勾起童時回憶。七八年前在杭州采芝齋吃到一種柔膩的棗泥餅,口感甚好,一下子就回到童時甜美的滋味。可惜沒多久,再去就不做了,只剩一種棗泥麻餅,吃起來像夾了泥沙一般。到蘇州采芝齋老店,也只能買到這種口感像豆沙的麻餅。

倒是有朋友從北京來,帶了一斤稻香村的棗泥酥餅,味道純正,令人回味。之後,每次去北京,總要去買點,回味童年的夢境。可是,每次的味道不太一樣,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味蕾時常變化,還是稻香村分店太多,品質管治有問題。所幸從去年起,在北京發現一種翻毛棗泥酥餅,口感與香味與童時記憶相符,好吃極了。為了保留我童年甜美記憶,淺嘗輒止,不敢多吃。


魚肉雙交面

到蘇州要吃碗面,是我的習慣。蘇州不以面名,蘇州人從不誇耀自己的面如何如何,也從來不見有什麽蘇州人到外地掛起招牌賣“蘇州面”。可是,蘇州面十分可口,令人吃了之後還有回味,至少有我可以為證。

當然,要吃好的蘇州面,也不是在蘇州就唾手可得,還得走對面館。第一次吃蘇州面,是在玄妙觀前,走累了,看街上有家老面館觀振興,灰蒙蒙的,樸實古風之中,還有幾絲無奈的滄桑感。我問有什麽面,跑堂的指指墻上,稀稀拉拉地列著:蝦仁面、熏魚面、爆鱔面、燜肉面、蝦爆鱔面、魚肉雙交面……好像還有素面。這“面”字我是知道的,就是簡化的“麺”;“魚肉雙交”可是猜不出來是什麽名堂,於是,就點了。

面上來,碗不大,面條居然是一團未散,蟄伏在碗底,湯汁也不甚多,上面蓋著一片熏魚、一塊白花花肥多於瘦的五花肉,交疊在一起。我心想,這就叫“魚肉雙交”啊?上當了。等我吃了一口面,才覺得有門道:面條是硬的,剛熟,有勁卻爽口,居然有點嚼頭,而湯鹵也恰好,襯出白面的樸質香味。要比勁道,當然不如老山西的面,然而面的香味帶點蘇州小家碧玉的秀氣,卻值得稱道。我不禁想起古人比較蘇東坡與柳耆卿的詞,說蘇詞宜關西大漢執鐵綽板,歌大江東去,柳詞宜妙齡少女執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是到過蘇州的,不知是否也吃過這種婉約派的蘇州“湯餅”?

其實,“魚肉雙交”並不像我的蘇州朋友解釋的:一塊魚、一片肉,交疊放在面上。“交”應該寫作“澆”,是澆頭的意思;“雙交”就是兩種澆頭,廣東人所謂的“兩餸”。熏魚好吃且不說,燜肉才是好極了,糯而不膩,肥而不油,從此,我到蘇州一定吃碗燜肉面,不再吃雙交面。也許是第一印象深入心底,總是最懷念百年老店觀振興,雖然後來吃的朱鴻興、五芳齋也還可以。前年蘇州重建觀前街,為了振興旅遊業,大搞現代化步行街商場,卻把觀振興給“振興”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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