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事情是會發生的,”他含糊其詞地說,“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一個可能的例子。沒有疑問,這是一時不慎。 

我們在出版一部吉卜林詩集的權威版本。我沒有把一句詩的最後一個字‘神’改掉。我沒有辦法!”他幾乎氣憤地說,擡起頭來看著溫斯頓。“這一行詩沒法改。押的韻是‘杖’。全部詞匯里能押這個韻的就只有十二個字。我好幾天絞盡腦汁,想不出別的字來。”

 

(編註:英語神(god)和(rod)同韻——譯者)

他臉上的表情改了樣,煩惱的神情消失了,甚至出現了幾乎高興的神情。他盡管蓬首垢面,卻閃耀著一種智慧的光芒,書呆子發現一些沒有用處的事實時所感到的喜悅。 

“你有沒有想到,”他說,“英國詩歌的全部歷史是由英語缺韻這個事實所決定的?” 

沒有,溫斯頓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而且在目前這樣的情況下,他也不覺得這一點有什麽重要或者對它有什麽興趣。

 

“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他問。 

安普爾福思又愕了一下。“我根本沒有想到。他們逮捕我可能是在兩天以前,也可能是在三天以前。”他的眼光在四周墻上轉來轉去,好像是要找個窗戶。“在這個地方,白天黑夜沒有什麽兩樣。我看不出你怎麽能算出時間來。” 

他們又隨便談了幾句,接著電幕上毫無理由地吆喝一聲,不許他們再說話。溫斯頓默默地坐著,雙手交疊。安普爾福思個子太大,坐在板凳上不舒服,老是左右挪動,雙手先是握在一個膝蓋上,過了一會又握在另外一個膝蓋上。電幕發出吆喝,要他保持安靜不動。時間就這樣過去。二十分鐘,一個小時——究竟多久,很難斷定。接著外面又是一陣皮靴聲。溫斯頓五臟六腑都收縮起來。快了,很快,也許五分鐘,也許馬上,皮靴哢嚓聲可能意味著現在輪到他了。

 

門打開了。那個臉上冷冰冰的年輕軍官進了牢房。他的手輕輕一動,指著安普爾福思。 

“101號房,”他說。 

安普爾福思夾在警衛中間踉蹌地走了出去,他的臉似乎有點不安,但看不透他。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溫斯頓的肚子又痛了。他的念頭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條軌道上轉著,好像一個球不斷地掉到同一條槽里。他只有六個念頭:肚子痛、一片麵包、流血和叫喊、奧勃良、裘莉亞、刀片。他的五臟六腑又是一陣痙攣;皮靴哢嚓聲又走近了。門一開,送進來一陣強烈的汗臭。派遜斯走進了牢房。他穿著卡其短褲和運動衫。 

這一次是溫斯頓吃驚得忘掉了自己。

 

“你也來了!”他說。 

派遜斯看了溫斯頓一眼,既不感到興趣,也不感到驚異,只有可憐相。他開始來回走動,不能安靜下來。每次他伸直胖乎乎的膝蓋時可以看出膝蓋在哆嗦。他的眼光停滯,好像無法使自己不呆呆地看著眼前不遠的地方。 

“你到這里來幹什麽?”溫斯頓問。 

“思想罪!”派遜斯說,幾乎發不出清楚的音來。他的說話腔調表明,他既完全承認自己的罪行,卻又不能相信這樣的話居然可以適用到自己身上。他在溫斯頓前面停了下來,開始熱切地求他:“你想他們不會槍斃我的吧?老兄,你說他們會不會?如果你沒有干過什麽事情,只是有過什麽思想,而你又沒有辦法防止這種思想。他們不會槍斃你的吧?我知道他們會給你一個機會叫你申辯。我相信他們會這樣的!他們知道我過去的表現,是不是?你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我這個人不壞。當然,沒有頭腦,但是熱情。我盡了我的力量為黨做工作,是不是?我大概判五年就差不多了,你想是不是?還是十年?像我這樣的人在勞動營用處很大。他們不會因為我偶爾出了一次軌就槍斃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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