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頭詩歌19首:為緘默者安上舌頭 (4)

 13、《生活鋪》
  
  鐵匠打的軍營,流水鋪的人……
   ——我已過世母親的話
   小布頭
  
  五點太早
  十點太早
  下午一點來,依舊太早
  不過,你找到老裁縫也很容易
  要有耐心
  
  我爺爺要聽見武漢海關的鐘樓
  敲響下午三點整的報時聲
  才會從昏暗的鴉片館裏走出來
  
  他神清氣爽,似乎身上吊著各色的布料袋子
  裝著大漢口新上市的鮮藕節
  
  這時候碰上來做旗袍的女人最走運
  爺爺這位絕好的裁縫
  他手中的布尺
  只是擺設
  他只需瞄一眼女人的三寸蛇腰
  便做出一件武漢三鎮
  最令男人銷魂的旗袍
  
  這神奇的技藝
  並沒在我們的家族得到傳承
  都說隔代有遺傳
  我爸我媽在我身上,也沒看到這種跡象
  我手趾修長,卻笨手笨腳,不沾針頭線腦
  一生飄泊動蕩,還一無所長
  
  此生,我只學會了對一件無用之事
  上癮:因寡言而迷戀上了閱讀
  因閱讀而迷戀上,在文字裏發聲
  這也如同吸食了帝國主義帶來的鴉片,令愛我者心憂
  
  我的文字鋪,開在午夜零點
  不問人世冷暖,不計四季變換
  我迷上把分行的詞語分裝在
  各色的布袋子裏,即使絕望的時候也有它們取暖
  
  恨我的人,請給我刀劍
  愛我的人,請在你的愛裏,放進足夠的隱忍
  和等待
  這隱秘的癖好
  可真像極了我爺爺
  
  2014年7月24日
  
  【溫柔刀評】生活與詩意的火花四濺的匠鋪
  
  這是有著三代人真實生活著的鐵匠鋪,而很明顯,抽著鴉片的爺字輩們是以布匹為原料打著生活的大鐵,生活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父輩們似乎席卷進了市場經濟的大潮,打破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常規,而作為新一代的小布頭既沒有隔代遺傳,故也就沒有“承前啟後,繼往開來”——她幸運地行走在詩行之間,以字為錘,一錘一錘鍛打著自己的詩藝。
  爺字輩的優雅,讓我們十分神往且又忍俊不住。因為“五點太早/十點太早/下午一點來,依舊太早”,天!這日子滋潤得渾身麻酥酥的,就算不抽鴉片,也快活賽神仙,何況還抽著,還要“聽見武漢海關的鐘樓/敲響下午三點整的報時聲/才會從昏暗的鴉片館裏走出來”,還有三寸蛇腰的女人可拿來掃描、養眼!——你甭眼氣,這得靠本事吃飯,賊眉鼠眼無一技之長的你豈能有這等福份!因為人家大爺“只需瞄一眼女人的三寸蛇腰/便做出一件武漢三鎮/最令男人銷魂的旗袍”。
  ——這民國的幸福時光,確實讓我們一飽眼福,領教透頂了。而“戲”唱到到了小布頭這出,也沒有讓我們失望,盡管小布頭說自己“手趾修長,卻笨手笨腳,不沾針頭線腦/一生飄泊動蕩,還一無所長”,但這香艷的文字也曾是那麽性感迷人,甘之若飴——也就自足了。況且——
  
  我的文字鋪,開在午夜零點
  不問人世冷暖,不計四季變換
  我迷上把分行的詞語分裝在
  各色的布袋子裏,即使絕望的時候也有它們取暖
  
  這是我讀到小布頭特別爽口舒心的詩篇,她之於詩歌中盛裝的燦爛如錦的想法,遊刃有余的技法,優哉樂哉的活法,,——我敢打賭,足可讓我釀出三壇陳年好醋,你們就跟著眼饞吧。在作品中,小布頭語言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真的是如魚得水,她“吸心大法”的秘笈是什麽來著?——這就是結構與布局:在前面的漫不經心的敘述話題中,你看到的每一項活動,甚至每一個字眼,都將作為引子——這引線將在後面將詩意引燃。好比這些是用過的布料的布綹布頭,但作為詩人的小布頭卻從來舍不得將它們拋掉——後來,它們果然派上了大用場,這種戲劇性是詩意營造的一個絕好方法,此為布局。
  其二,我們說結構,就是小布頭深諳“乾坤大挪移”這高超本領的技藝之妙,她用系統歸納和比較法,將敘事融匯在你不經意間,讓你產生第二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快感體驗。這項“特異功能”是要在結構中才能完成的,如諸葛亮的八卦陣,讓你著急又著迷,生智卻生不起氣。用小布頭的話說就是——
  
  恨我的人,請給我刀劍
  愛我的人,請在你的愛裏,放進足夠的隱忍
  和等待


  14、《天條》
  
  小布頭
  
  想殺人的時候烏雲就垂落下來
  閃電是刀,雨滴也是
  雖然閃電不承認它是焚燒
  雖然雨滴不承認它發動了洪水
  想殺人的時候
  冰雪封住了通天路。地上雪,三尺高
  河山大好,玉帝的鐐銬大好
  它戴在人手腳上就有手腳的形狀
  戴在人心上則看不見鐐銬
  天條殺人的時候,一般都拿愛情動刀
  
  【溫柔刀評】拿愛情開刀的天條,凝聚了一首好詩應有的酣暢淋漓
  
  小布頭的詩寫簡直就是神來之筆,她從不計較詩歌應當長成什麽模樣,從不拘泥於詩歌的語言和形式,咋樣舒服,就咋樣操作,從不做作地擺造型,語言如板上錠釘,幹脆利落。這種崇尚自然的性情之作,天生一副好身材,也有著一塊鋼鐵般的好筋骨。《天條》多大!怎麽操刀?詩人小布頭將“天條”與內心的“道德律”擺弄在一起“手術”,一個從自然入手,一個拿愛情開刀,將天條寫得有聲有色,形神兼備。讀之如大快朵頤,桿秤分金,豪爽透頂。


15、《清明之後》
    
  小布頭
    
  雨水往一個方向飄
  離人在風中跑
    
  油紙傘是無用的
  悲傷是無用的
    
  搭建彼岸的橋
  被紙撕成蒼茫兩極
    
  釘在桃木上的返鄉野鬼
  昨夜在春風中嬉笑了一聲
  鎖骨隨雨水又長了一寸
    
  望鄉已成忘川
  清明之後,世上所有的路都是不歸路
  
  【宮白雲評】獨有的思維與巫性般的吸引力
  
  清明時節萬物生長,懷念死去親人的人也開始踏青掃墓,生與死都在這個季節“復蘇”,在這樣的一個“清明之後”,詩人仿佛不經意間打開了一個“潘多拉盒子”,於是“雨水”、“離人”、“油紙傘”、“悲傷”、“彼岸的橋”、“紙”、“桃木”、“返鄉野鬼”、“嬉笑”、“忘川”這些東西都被釋放出來,正是這些“異類”,讓此詩具有了一種非現實的沖擊力。納入的小說質素呈現的現場感顯示了詩人高超的駕馭語言的手段,特別“返鄉野鬼”在春風中的那聲“嬉笑”簡直活靈活現。詩人將傳統的帶有原型意味的意象及獨我的想象與對生命本質的認識產生聯系,以各種可能性的元素:從傳說到神話,從離奇的想象到戲劇性的情節,從對死亡持有的敏感到哲學的思考將這首詩帶入一種神秘蒼茫的境地。仿佛冥界破了個缺口,一些陰霾之氣正在吹出,它們沒有秩序,任性狂奔,卻不能死而復生,死亡也不能獲得重生正是詩人旨意的表達。“清明之後,世上所有的路都是不歸路”既是寓言,又是預言。它道盡了生命終歸是要走向盡頭的悲涼,又預示了其生死本身的命運,成為全詩一個醒目的詩眼。一首表現手法相當奇特的詩,獨有的思維與詭異氣氛,將生死之界奇妙的融合,營造了一種神秘、巫性般的吸引力,其中對亡靈的解構與顛覆還原了生命的本相。


  16、《甕》
  
  小布頭
  
  以凍土堆砌精致的甕! 我的心
  以甕上深達三尺的落葉,曼舞! 我的心
  
  刻刀還在刻。陶土摳出花朵
  塔身迂回、疊加,三重、五重、七重……
  
  光把影子折射在清明、七夕和正月十三的
  反光鏡片上
  他挑選緬懷者接受雪花糧食
  
  托缽而來的人啊
  請為緘默者安上舌頭
  
  好教那暴雪脅持的詞
  重返針葉松聳立的東山之頂
  
  2015年3月3日
  
  【溫柔刀評】以象形與會意雙重方式將“甕”澆鑄成形
  
  初讀小布頭的作品有種強烈震撼感。她的詩有著顯著的地域色彩和民族風情,自始至終以神性貫註,主題闊大,主旨邈遠,語言精致,情緒內斂,鮮明的生命體征及飽滿的人文精神是其作品的底色與基調,她一經發聲便無法收攏,四野八荒彌漫著塵世的梵音。
  《甕》這個作品的面世,好比在小布頭詩歌的大梁上懸掛起了一座木鐸金鐘,震蕩出悠揚悅耳的心聲。象征隱喻擬人手法輪番上演與交替變幻,稍有不慎就會陷身於她以語言設置的汪洋大海走不出迷津。詩人以甕為題,既寫意(精神氣象)又寫實(物質形態),將主題的內容與形式完善糅於一爐,縹緲而深長,激越又空茫。
  將“我的心”以“甕”設喻成象,無論制作階段,還是發掘過程皆有了付諸常規語言無法勝任的神性。當詩人以“以凍土堆砌精致的甕! 我的心,以甕上深達三尺的落葉,曼舞! 我的心”這樣的方式將其定型下來後,我們更多的也只能借助“言不及義”及“言外之意”的輔佐,才能將其意誌加工成形——我的心藏匿於土,我的心深埋於塵,秋風與落葉只是表象的拂拭,深得我心內裏的,也只有我的心,,
  首節只用兩句便將靈魂高蹈的姿態以超拔的語言之力及迷幻之象澆鑄成形。第二節的動態描繪與細節描寫逼真地透視出逼仄的靈魂深淵。刻刀在陶土上一刀一刀刻下花朵的裝飾花紋,主景佛塔一層一層增高至七級成形定格。(這兒有七級浮屠的引申與伏筆)獲得了形象和神韻的甕,每到了幾個固定的節日,便以“另一種”面孔顯身——具體又是什麽呢?從“清明、七夕和正月十三”這有限的文字我們大體可以知道定與佛祖或神靈有關——清明是先人祭祀日,七夕是牛郎與織女相會時,正月十三是傳統的鬼節。
  ——懷揣這種心性的一只“甕”,自然集人形佛心於一體。然而,深得詩味的小布頭沒有糾纏於細枝末節,她用大幅的跳躍和大量留白形成的空靈感,讓作品發散出玄幻的光芒和神秘的色彩。從“托缽而來的人啊,請為緘默者安上舌頭”可以地知道:千言萬語皆是枉然,玄機就在道不得,說不破的紅塵裏抑或是佛祖心間。而詩歌最後發出的感嘆“好教那暴雪脅持的詞,重返針葉松聳立的東山之頂”——這才是詩歌起點與落點合歸一處的本意及初心。
  大詩人李白曾有詩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連詩仙都有困惑迷茫的時候,何況我般販夫走卒,凡塵顆粒!甕是圓形的,虛而盛水,又可懸空擊而發聲,遠播四方,從這個角度上講,我們最好是多一點苦思冥想,少一點穿鑿附會,只需把仰望的目光投遞,將一顆欽佩虔誠之心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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