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呼吸秋千》(15)

我出發了。不一會兒我渾身上下癢起來,頭上有虱子,脖子前後有虱子,腋下有虱子,胸前有虱子,陰毛裏有一團團的虱子。在雨靴的裹腳布裏,腳趾之間不用說是奇癢了。要搔癢就得擡手,可袖子裏塞滿了土豆,如何擡得了手。要走路就得彎膝蓋,可是褲腿裏塞了土豆,彎腿也做不到。我拖著步子挪過了第一座爐渣堆。第二座怎麽也看不見,抑或是我沒注意到。那些土豆比我還重。要想看到第三座爐渣堆就難了,因為天色已經很暗了。滿天的星斗都連起來了。銀河從南流向北,理髮師奧斯瓦爾德·恩耶特曾經這麽說過,那次他的第二個老鄉沒逃成,正在營地操場上示眾。要想去西方的話,他說,就得跨過銀河,再向右拐,然後照直走,一直保持在北斗七星的左邊。不過我始終沒有發現第二座和第三座爐渣堆,回程它們應該出現在左邊的。我寧願隨時隨地受人監督,也不願徹徹底底迷失方向。金合歡樹,玉米田,還有我的腳步都披上了黑色的鬥篷。野菜的頭注視著我,像人的腦袋,留著各式各樣的發型,帶著各式各樣的帽子。只有月亮戴著一頂白色的女帽,像護士一樣輕撫著我的臉。

我心想,也許我再也不需要這些土豆了,也許我已在地窖裏中了毒,已經病入膏肓,自己還一無所知。我聽到枝葉間斷續的鳥鳴,遠處幽怨的低語。暗夜中的側影是會流動的。我心想,別怕,要不然會被它們淹沒的。為了不去禱告,我對自己說:

一切持久的事物都不會隨意變化自己,它們和世界之間只需要一種唯一且永遠不變的關係。荒原和世界的關係就是隱伏,月亮和世界的關係就是照亮,土狗和世界的關係就是逃逸,雜草和世界的關係就是飄蕩。而我和世界的關係就是吃。

風呢喃著,我聽見了母親的聲音。離家前的最後一個夏天,在飯桌上,母親說,別用叉子戳土豆,它會散的,吃肉時才拿叉子。這話她不該說的。母親當時肯定無法想象,荒原識得她的聲音。在荒原的黑夜中,土豆曾經扯著我向地上墜,頭頂繁星無比刺眼。當年在飯桌上,誰也料不到,有一天我會像一隻衣櫃那樣拖曳著步子,穿過田野和草地,向營地大門挪去。誰也料不到,僅僅三年後,我成了個土豆人,在黑夜中形影相吊,把回營的路視為歸家的路。

營地大門口,狗吠叫著。那音調在夜裏分外高亢,總是跟哭聲相仿。或許圖爾·普里庫利奇和衛兵說好了,他沒檢查我,就擺手放我進去。我聽見他在背後笑,腳步笨重地在地上拖。我渾身塞得滿滿的,無法轉身,或許他是在模仿我僵直的步態。

第二天上夜班時,我給阿爾伯特·吉翁帶去了三個中等大小的土豆。或許他想在左右無人之時,到後面開著口兒的鐵籃子那兒,用火烤了吃。不過他不想。他拿起每個土豆端詳一番,然後放進帽子裏。他說:為什麽剛好273個土豆。

因為攝氏零下273度是絕對的零點,我說,不可能再冷了。

這會兒你搬出科學來說事兒了,他說,你當時肯定是數錯了。

我不可能數錯的,我說,273這個數字不用人數,它自己會數的,它是個公理。

公理,阿爾伯特·吉翁說,你當時該想點兒別的事兒。嗬,雷奧,你能逃的呀。

我給了特魯迪·佩利坎20個土豆,算是還了她的糖和鹽。兩個月後,就在聖誕節前幾天,273個土豆全吃完了。最後幾個長了青綠色流曳的眼睛,像貝婭·查克爾一樣。我在想,有一天是不是該把這告訴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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