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走到板門,白狗就停下了,並且打著,他有些牽不住它了。

“你不走嗎?你……大白……”

我取來鑰匙給他開了門。

在井沿的地方,狗背上的東西,就全都弄翻了。在石碾上擺著小圓筐和銅茶壺這一切。

“有二伯……你回家嗎?”若是不回家為什麽帶著這些東西呢!

“嗯……你二伯……”

白狗跑得很遠的了。

“這兒不是你二伯的家,你二伯別處也沒有家。”

“來……”他招呼著大白狗:“不讓你背東西……就來吧……”

他好象要去抱那狗似的張開了兩臂。

“我要等到開春……就不行……”他拿起了銅水壺和別的一切。

我想他是一定要走了。

我看著遠處白雪里邊的大門。

但他轉回身去,又向著板門走了回來,他走動的時候,好象肩上擔著水桶的人一樣,東邊搖著,西邊搖著。

“二伯,你是忘下了什麽東西?”

但回答著我的只有水壺蓋上的銅環……咯鈴鈴咯鈴鈴……

他是去牽大白狗吧?對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拋棄了小朋友們,跟在有二伯的背後。

走到廂房門口,他就進去了,戴著龍頭的白狗,他象沒有看見它。

他是忘下了什麽東西?

但他什麽也不去拿,坐在炕沿上,那所有的全套的零碎完全照樣在背上和胸上壓著他。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連自己也不能知道我是已經向著他的旁邊走去。

“花子!你關上門……來……”他按著從身上退下來的東西……“你來看看!”

我看到的是些什麽呢?

掀起席子來,他抓了一把:

“就是這個……”而後他把谷粒拋到地上:“這不明明是往外攆我嗎……腰疼……腿疼沒有人看見……這炕暖倒記住啦!說是沒有米吃,這谷子又潮濕……墊在這炕下煬幾天……十幾天啦……一寸多厚……燒點火還能熱上來……暖!……

想是等到開春……這衣裳不抗風……”

他拿起掃帚來,掃著窗欞上的霜雪,又掃著墻壁:

“這是些什麽?吃糖可就不用花錢?”

隨後他燒起火來,柴草就著在竈口外邊,他的胡子上小白冰溜變成了水,而我的眼睛流著淚……那煙遮沒了他和我。

他說他七歲上被狼咬了一口,八歲上被驢子踢掉一個腳趾……我問他:

“老虎,真的,山上的你看見過嗎?”

他說:“那倒沒有。”

我又問他:

“大象你看見過嗎?”

而他就不說到這上面來。他說他放牛放了幾年,放豬放了幾年……

“你二伯三個月沒有娘……六個月沒有爹……在叔叔家里住到整整七歲,就象你這麽大……”

“象我這麽大怎麽的呢?”他不說到狼和虎我就不願意聽。

”象你那麽大就給人家放豬去啦吧……”

“狼咬你就是象我那大咬的?咬完啦,你還敢再上山不敢啦……”

“不敢,哼……在自家里是孩子……在別人就當大人看……不敢……不敢……回家去……你二伯也是怕呀……為此哭過一些……好打也挨過一些……”

我再問他:“狼就咬過一回?”

他就不說狼,而說一些別的:又是那年他給人家當過餵馬的……又是我爺爺怎麽把他領到家里來的……又是什麽五月里櫻桃開花啦……又是:“你二伯前些年也想給你娶個二大娘……”

我知道他又是從前那一套,我沖開了門站在院心去了。被煙所傷痛的眼睛什麽也不能看了,只是流著淚……

但有二伯攤在火堆旁邊,幽幽的起著哭聲……

我走向上房去了,太陽曬著我,還有別的白色的閃光,它們都來包圍了我;或是在前面迎接著,或是從後面迫趕著我站在台階上,向四面看看,那麽多純白而閃光的房頂!那麽多閃光的樹枝!它們好象白石雕成的珊瑚樹似的站在一些房子中間。

有二伯的哭聲更高了的時候,我就對著這眼前的一切更愛:它們多麽接近,比方雪地是踏在我的腳下,那些房頂和樹枝就是我的鄰家,太陽雖然遠一點,然而也來照在我的頭上。

春天,我進了附近的小學校。

有二伯從此也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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