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海山街口,東張西望。這一帶的景物,對我來說,熟悉又陌生。對於蹲在五腳基、忙著拍照的橫田先生來說,這一切,陌生又熟悉。四十年前,我的祖父,蹲在這里,等待過關,過後,當他登上夜行軍車,就不再回來了。橫田先生的祖父那一夥人呢?當年這一群無辜命運的主宰者!今天我們前來拍攝的,是要印證歷史的冷漠?“沒有什麽好拍的!”我拉了橫田一把。
 
“到別處走走吧,要不然三兩天內走不遍你的目標呢!”我把一袋攝影器材背起,然後朝向廣合源街、豆腐街一帶走去。一路上我甚少開口,他也樂得自然攝取景物。作為對待一位海外社友的態度來說,我是有點冷待了遠方的朋友。不過,當社長告訴我,他的祖父當年曾經是“昭南市政會”的一員時,我對橫田先生的到訪,心靈上產生一種強烈的抗拒感。
 
“橫田先生,你應該隨你的祖父一同前來才對,他可以告訴你更多的過往。不是嗎,不久前就有一批前朝遺老來這兒威耀一番。”
 
“哦,不,家祖以前只在這兒居留一段非常短的時期,後來因病回國。——何況,近年來他不良於行……”
 
“不然,他會再度南下'進出'一番?……”我有點沖動地打斷了他的說話:“歷史是一切過往的見證,誰也不能改變它的評價。”
 
“是的,祖父說過,他們當年被派擔任保護八十萬市民日常生活的職責是有待評估的。”
 
我的天!我不再開口。腦子是有點兒混亂。大屠殺、良民證、共榮圈、憲兵隊、慰勞所、奉獻金等等似曾相識的名詞,在我腦海里翻滾著。在那漫長的日子里,一切少不了血與淚。在湛藍、寬朗的天空下,緊張的空氣,向路人飛撲,仿佛要說服人們,一切過往不曾發生過。站在橫田先生的旁邊,一切很難忘懷。譬如說我們在南京街吃午餐時,我想起了南京。譬如說在伊麗莎白道,我們蹲在林謀盛烈士的紀念塔前拍魚尾獅的英姿時那一股無名的感觸。黃昏時分,我們站在市政廳,不,政府大廈前拍紀念照。
 
“到十合百貨公司去吧!剛開張不久的。”
 
我說。聽說正式營業那一天,有二十萬人湧了進去搶購。他們是成功的,侵略別人不需要武力。我們越過馬路,朝萊佛士城走過去。
 
“慢著。”
 
橫田又拿起照相機,朝向那探天的浮雕對焦距。夕陽、浮雕、車浪、晚霞,一幅日落而息的安詳圖景。我們走過圍欄,偌大的紀念碑,鮮有遊人。碑的四周,池草萋萋;遠處,車聲隆隆。我想起廣島原爆,片片殘瓦,層層鐘聲,串串紙鶴,和平雕像,小女孩的心聲,慰靈碑,一切的一切……“這是什麽?”
 
“哦,長生殿。”
 
我有意無意地說著:“那年你們的祖父留下的一點紀念。”
 
“你是說他們出錢建的?”橫田認真地說。
 
“不,是他們提供機會罷了!”我趨前,拍拍灰壇,說道:“我的祖父、八叔一家,都葬在這兒!” “干什麽?”
 
“他們都在當年'皇軍進出'時無辜被殺的!”
 
“無辜?”橫田用驚慌的眼神望著我。
 
“這石碑,是對當年許許多多蒙難同胞的一種紀念與追悼。”
 
“多少?”我出示了手掌。
 
“五十?”我搖頭。
 
“五百?”搖頭。橫田走到我跟前,一臉狐疑:“你沒有開玩笑吧?難道是五千?”我沒有回應,我不想讓他知道正確的數目,他還沒有這個心理準備,讓歷史去告訴他吧!清白的歷史是不會說謊的。良久,橫田的臉色依舊十分難看。
 
“祖父不可能欺騙我啊!他說當年是來這兒保護市民的!”
 
“我的祖父也不可能欺騙我,他確確實實躺在里頭。”
 
暮色已沈,我看不清橫田先生的臉色,好一陣子,他回身把攝影器材收好,說道:“我不去逛百貨公司了,讓我回去旅店,我需要休息及冷靜想想。——你能過來一趟嗎?我們談談。”
 
我點頭。
 
“這也好,我先送你回去。”
 
我望一望腕表。
 
“差一點給忘了,我那兩個小侄正等著用車,聽說——聽說晚上有個西城秀樹的演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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