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內心之死》影響我的10部短篇小說

新世界出版社新近出版了由當前最具實力的四位小說家余華、莫言、王朔、蘇童聯手推出的“影響我的10部短篇小說”。四位作家以一流小說家的洞察力和領悟力,選出了他們苦讀和苦練數十年對自己創作影響最大的小說。讀者可從中看到作家與作家間的心有靈犀或神合貌離,選家與選家之間的大相徑庭或不謀而合,由此對這4位作家的個人文學特色有了更進一步了解。

幾位作家在各自書前“序”裏,對自己所選的每一篇作品都進行了非常深刻而又感性的分析,本報從中摘錄部分內容,以饗讀者。

溫暖的旅程《青魚》

(杜克司奈斯)、《在流放地》(卡夫卡)、《伊豆的歌女》(川端康成)、《南方》(博爾赫斯)、《傻瓜吉姆佩爾》(辛格)、《孔乙己》(魯迅)、《禮拜二午睡時刻》(馬爾克斯)、《河的第三條岸》(羅薩)、《海上扁舟》(史蒂芬·克萊恩)、《鳥》(布魯諾·舒爾茨)

我經常將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名字放在一起,並不是他們應該在一起,而是出於我個人的習慣。我難以忘記1980年冬天最初讀到《伊豆的歌女》時的情景,當時我20歲,我是在浙江寧波靠近甬江的一間昏暗的公寓裏與川端康成相遇。五年之後,也是在冬天,也是在水邊,在浙江海鹽一間臨河的屋子裏,我讀到了卡夫卡。謝天謝地,我沒有同時讀到他們。當時我年輕無知,如果文學風格上的對抗過於激烈,會使我的閱讀不知所措和難以承受。在我看來,川端康成是文學裏無限柔軟的象征,卡夫卡是文學裏極端鋒利的象征;川端康成敘述中的凝視縮短了心靈抵達事物的距離,卡夫卡敘述中的切割擴大了這樣的距離;川端康成是肉體的迷宮,卡夫卡是內心的地獄。我們的文學接受了這樣兩份絕然不同的遺囑,同時也暗示了文學的廣闊有時候也存在於某些隱藏的一致性之中。川端康成曾經這樣描述一位母親凝視死去女兒時的感受:“女兒的臉生平第一次化妝,真像是一位出嫁的新娘。”類似起死回生的例子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同樣可以找到。《鄉村醫生》中的醫生檢查到患者身上潰爛的傷口時,他看到了一朵玫瑰紅色的花朵。

這是我最初體驗到的閱讀,生在死之後出現,花朵生長在潰爛的傷口上。

據我所知,魯迅和博爾赫斯是我們文學裏思維清晰和思維敏捷的象征,前者猶如山脈隆出地表,後者則像是河流陷入了進去,這兩個人都指出了思維的一目了然,同時也展示了思維存在的兩個不同方式。一個是文學裏令人戰栗的白晝,另一個是文學裏使人不安的夜晚;前者是戰士,後者是夢想家。這裏選擇的《孔乙己》和《南方》,都是敘述上惜墨如金的典範,都是文學中精瘦如骨的形象。在《孔乙己》裏,魯迅省略了孔乙已最初幾次來到酒店的描述,當孔乙己的腿被打斷後,魯迅才開始寫他是如何走來的。這是一個偉大作家的責任,當孔乙己雙腿健全時,可以忽視他來到的方式,然而當他腿斷了,就不能回避。於是,我們讀到了文學敘述中的絕唱。“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櫃臺下對了門檻坐著。”先是聲音傳來,然後才見著人,這樣的敘述已經不同凡響,當“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孔乙己摸出四文大錢後,令人戰栗的描述出現了,魯迅只用了短短一句話,“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是用這手走來的。”

這就是我為什麼熱愛魯迅的理由,他的敘述在抵達現實時是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彈穿越了身體,而不是留在了身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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