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第10章 校園思見 (13)

“心驚”

“在我的記憶裏,那一天的之前與之後,很早就消失了。最近四年以來,我亂糟糟的腦子久而久之忘記了很多東西,可是無心保存了那一天我看到的一個雲南少數民族的小村子的印象。”

我稱讚我的學生麥特(他的英文名字同樣叫Matt),他這篇題為《我想象中的中國農民》的中文作文開頭的第一個句子,簡直漂亮得可以跟南美作家馬爾克斯那篇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百年孤獨》的開頭相媲美——確實,美國學生們在雙語轉換中常常無意得之的簡潔而奇峭的中文表達句式,時時要讓在中文裏舞文弄墨半輩子的“蘇老師”嫉妒不已呢!但是,更打動我的,是透過麥特的文字,我觸摸到的一個年輕美國孩子那顆關懷廣大的悲憫的心。

還在高中時代,16歲的麥特就到中國留學——在一個名叫“海外學年”的中外合辦的項目裏學習中文。在北京,他常常聽他的中國朋友說:(以下是他的作文原文)“你們外國人都一樣,去過北京,去過上海,馬上就覺得,哎呀,我很理解中國現代的情況!如果你們沒有看到中國的農村,沒跟那些完糧納稅的農民打過交道,你們就仍然是不識時務的老外!”

在他的要求下,中國老師把他們帶到了一個雲南的鄉村。

“我記得那一天,我站在村外的田野上,糊裏糊塗地看著二十幾個既年輕又標致的傣族人,向我們表演一種傳統舞蹈。那些傣族女人穿著特別漂亮的黃色的長裙,笑盈盈地把腳向前踢出來。她們的幸福表情讓我很懷疑——她們果真享受著這種可以天天向我們這些‘資產階級的人’表演古代文化的生活嗎?她們很機械地跳著舞時,我竟然看到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也同樣穿著漂亮的傣族衣服,不過那衣服上已經變得有點汙濁,他跳了一兩步,就醉醺醺地摔了下來。我們都笑了他。……”


麥特問道:

“……我們到底看到了什麽?一個假的跳舞表演。我們還是一點都不了解他們傣族人的普通生活條件,並不知道他們怎麽耕地、交稅,或者賣他們所收獲的大米。這些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們都沒問。我想說,這是因為我們不想表現得太好奇,也不想冒犯他們。但是,我害怕的最終不是這個原因,而是——我們其實真的不在乎。”

文章的結尾,麥特用反諷的語氣寫道:

“我們不但去過北京和上海,而且去過雲南最窮的一些農村,好像我們可以放心了。根據那些北京城裏人的說法,我們現在對中國已經什麽都了解了,是吧?”

麥特的整篇文字,差不多都被我詳引出來了(除了錯別字的更易,大體上是原貌)。那天,讀、改完麥特的作文,內心忐忑了許久。我一時說不清楚,浮在自己心頭的是一種什麽情緒,只是似乎有點隱隱作痛。作為在西方大學任教的中文教師,我當然不願意自己的學生只是在一個“包裝過的中國”裏學習中文、了解中國。這樣在矯飾中了解的“中國”,往往反而是對真實中國和本真中國文化的深度傷害——我在以往的文字裏,已經述及這一點。但是,這遠遠不是問題的全部。我想,對於我等華族士人,麥特描述的一切,或許早已經司空見慣了。這些年來,神州大地可謂處處花團錦簇、流光溢彩,哪裏都有“穿著特別漂亮衣服”、“笑盈盈把腳向前踢出來”的諸般表演。偌大中國,實在都已經“人工景點化”,也“面子工程化”了。很多時候,我們其實活在一個“拙劣包裝過的中國”裏而不自知;我們自己的人生,也同樣被種種樣樣地“包裝”起來而不自知;甚至,我們自身也成了那些“人工景點”的一部分,不但不自知,甚至還有點自得——假作真時真亦假,因為“包裝”本身,已經成為“真實”的一部分了!

細細琢磨,我發覺麥特文中讓我感到“驚心動魄”的句子,其實是他的那個“害怕”——他對自己那個“真的不在乎”的“害怕”。

這個二十出頭的美國大男孩也許壓根兒想不到,他向“蘇老師”扔出的,是一塊搗心戳肺的石頭——

面對眼前“盛世繁華”中一片片囂肆的虛矯,多少年來早被逃避主義、犬儒主義餵養得腦滿腸肥的我們,真正“害怕”過什麽嗎?“在乎”過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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