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第10章 校園思見 (14)

“心痛”

“……我發現了‘透明國際’這個國際非政府組織的報告。這個成立於1993年的組織是世界上唯一專門致力於抑制貪汙腐敗的組織,現在它每年發布的報告已經被全世界認可和尊重。……報告包括了133個國家,列出了每個國家的腐敗排行榜。我隨意地跟著我的好奇心,看了看其他東亞國家和地區的排名。我看到的結果是:

中國大陸:第78名。總分:3.2分(滿分是10分)。

中國台灣:第31名。總分:6.1分。

中國香港:第14名。總分:8.4分。

中國的嚴重腐敗早已是人人所知的問題。但讓我驚訝的是內地與香港和台灣相比之間的差距。在中國人心目中,香港已經是中國的一部分,是在中國的行政控制中;台灣更是應該將來‘回歸到祖國的懷抱中’。但清廉指數卻顯現了三地之間的巨大差額——作為一位身在海外的華裔後代,我應該怎樣去面對這樣的差額?……”

這是出生在西安、孩提時代赴美定居的華裔學生小萱,在她的期終“Presentation”(演講)中探討的話題。“差額”二字用得很生,但我沒有修正它(也許改為“差距”更為順暢一些?),因為觸人耳目的,正是這個“額度”的具體數字的比較中,所凸顯的這位學生的華裔身份的敏感和沈痛。

這,其實反映了近年來美國大學校園內“中文熱”裏的一大趨勢——越來越多的華裔學生,開始用中文來閱讀和思考中國,同時面對自己的母國——父母的祖國各種社會政經發展的問題。隨著美國“嬰兒潮”(也即中國大陸“老三屆”)的一代人步入中、老年,也恰值“文革”後第一代中國大陸留美學生的子女們進入大學的年齡。近幾年來,美國校園內華裔學生修讀中文的人數在持續上升,各大學中文項目都不得不針對教學需要,同時在各年級增開“華裔班”。華裔學生中,以往是港、台背景的學生占多數,近年來則逐漸以大陸背景的學生為主體。他們的父母一輩,大多經歷過“文革”,下過鄉,吃過苦,又親歷過改革開放的世態激變。所以,他們在美國出生、成長的子女們,也許在少兒時代,會設法忘卻或淡化自己的華裔身份(為著能跟周圍孩子“一個樣兒”),但成年後馬上就找回了自己的文化認同,並且一般都對中國的話題敏感熱衷,有歸屬感也有使命感,每每能夠道出一種血濃於水的切膚之痛。

小萱,就是這麽一個對中國發展有理想抱負、又有參與熱情的華裔女孩子。她在我的課上交出的每一篇關於中國話題的讀書報告,每每都是經過深思熟慮而有的放矢,讓我讀之撫卷再三的。她曾一再認真向我描述過她的人生理想:從現在開始,一直到畢業之後,她想效仿在耶魯畢業的中國先賢——平民教育家晏陽初的榜樣,投身到中國的鄉村教育和鄉村改造事業裏去。

“小萱,我不是給你潑冷水——你想象過你將會遇到的困難和障礙麽?”那天,我聽完面容清秀、眼神清澈的小萱緩緩地向我說著晏陽初,道出她從今年夏天就準備回中國,到北方某省農村開始著手推動的鄉村教育計劃,心頭鏜然一震。我知道,晏陽初先生創立於1934年的“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雖然當年在河北定縣的鄉村試點曾一度幹得轟轟烈烈,同時凝聚了一大批留學歐美的有識之士(約四百余人)投身其中,“可是,最終,老先生卻在中國社會殘酷的政經現實面前,撞得頭破血流啊!”我嘆著氣說。

“蘇老師,我知道的,我讀過關於晏陽初先生的所有故事。”她淡淡笑著,卻神情堅定,“我相信今天的時代不同了,晏陽初先生沒有完成的理想,總是需要有人去做的,因為鄉村教育問題一天不解決,它就要成為中國社會發展的最大障礙。”

小姑娘話說得平實,卻是語重千鈞。

那天,送走小萱,我特意上網去查閱了有關晏陽初先生和他創立的“平教會”的有關史料——

“平教會”將鄉村建設提到擔負“民族再造使命”的高度,甚至把定縣實驗看成是彌補太平天國革命運動、戊戌維新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北伐戰爭缺陷的革命性工作,還將此比作蘇聯的第一個五年計劃,“以為我們的工作的價值,決不在蘇俄‘五年計劃’之下”。晏陽初強調,鄉村建設的使命不是救濟農村或辦模範村,而是“民族再造”,“中國今日的生死問題,不是別的,是民族衰老,民族墮落,民族渙散,根本是‘人’的問題”。鄉村建設運動就是為解決這一問題而興起的。它之所以擔負起民族再造的使命,是由鄉村的重要地位決定的……

平教會沒有停留在愛國的口號上,……據統計,在定縣實驗區工作過的人員,總計約400人左右,每年在120人以上,其中留學國外者約20人,國內大學畢業者約40人。總幹事長晏陽初,是美國耶魯大學政治學學士和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碩士。各部門負責人,也多是留學歐美及日本的博士、碩士。……其中,有的是著名作家、劇作家,有的任過大學教授,有的還做過大學校長。不誇張地說,憑借他們的資歷,留在大城市過舒適的生活,乃至躋身仕途,謀取高官厚祿,絕非什麽難事。然而,他們毅然到生活條件較差的鄉村去搞平民教育實驗,這無疑需要超凡的眼光,超人的勇氣,更需要付出超人的犧牲。

由城市來到環境惡劣的鄉村,意味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苦。……尤為困難的是,日常工作經費經常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為此,晏陽初經常強調節縮開支,1935年晏陽初說:“數年來敝會經費支絀,屢有核減,本年度職員薪給更屬有減無增。”由於經費少,工作人員只能粗茶淡飯,外出辦事連飯費津貼都沒有,以致身體經常到了堅持不住的地步。1929年,晏陽初在致美國社會學家甘博(SidneyD.Gamble)的信說:“李景漢的身體已徹底垮掉。這是由於他去年緊張的工作和一直呆在農村並與其他同事一道吃粗糧的結果。”晏陽初本人何嘗不是如此,他為了平教事業的發展,簡直是“把死的精神做生的工作,和困難奮鬥,至死方休”。(引自李金鋒《晏陽初與定縣平民教育實驗》)

原諒我一口氣詳引了這麽多“平教會”的史料。

我才忽然明白,原來耶魯校方近年來在所在的紐黑文市所推動的社區改造,走的就是當年晏陽初的“平教會”的道路(或許,晏陽初的“平教會”實踐,就得自他當年在耶魯獲得的靈感?)。近些年來,耶魯大學敞開大門雇用當地的黑人員工,同時又連年派出組織有序的大批學生,參與當地貧窮社區的改造和貧民子弟的義務教育,讓我們這些“老耶魯”們親眼目擊,紐黑文這座全國著名的“犯罪之城”,在這樣的社區參與和社區改造中如何脫胎換骨。眼前,我的這位耶魯學生——這位靈秀嬌嫩的華裔女孩子,果真,將會再一次從耶魯走向中國鄉村,成為新世紀、新一代的“晏陽初”麽?

震撼我的,正是這麽一點歷史的相似性:原來,大半個世紀之前在中國土地上曾經轟轟烈烈最後又無疾而終的那場“鄉村平民教育運動”,竟是由晏陽初等一大批留洋學生在回歸鄉土之後推動的;今天,小萱這樣的華裔年輕人,即將步上的,正是她們的耶魯先賢曾經走過而未走完的——同樣必定關山疊疊、困難重重的道路啊。

整個學期,小萱一邊在認真修我的課,一邊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她的工作進展——她們已經聯絡到一個可以著手開始試點的中國北方鄉村,組織起了海內外一些志同道合的力量,她的準備報考耶魯法學院的男友(也是我的學生),也會在這個夏天跟她一起到中國鄉下去……

“事情總是一點點開始的,有了開頭,就好辦了。”小萱語氣堅定地說,“我希望我在耶魯還有兩年,可以為這個計劃打下一個可以後續運作的基礎,讓更多的耶魯學生能夠參加進來;我自己畢業後,就可以接著往前做。——蘇老師,你祝我們好運吧!”

那天,期末請學生到我家裏包餃子,告別的時候,小萱又一次跟我提起這個話題。我擁抱了她和她的男友,有一點送他們上路的意思,也有一種悲壯的感覺。以自己在中國各種泥沼、水火裏打滾過來的歷練,我當然知道,小萱們前路維艱,甚至從一開始,就需要做好失敗的打算。一想到未來隨時可能發生的夭折,將會怎樣挫傷他們稚嫩生命的元氣,我就感到隱隱的心痛。但是,我說不出任何一句泄氣的話,消極的話,甚至連“註意身體”、“小心生病”之類的叮嚀,都覺得有點太婆婆媽媽。也許因為,小萱並不是一個孤立的“個案”。日日面對耶魯這些代表著新世紀新希望的莘莘學子們——他們身上所傳達的這種繁茂蓬勃、不可屈折的生命力,他們對自己、對中國充滿的理想、希冀和期待,沒有理由讓我泄氣頹唐,讓我因循那條代表當今時尚的玩世遁世之道吧!

末了,讓我再引一位耶魯學生的作文,以作為這麽一篇不無針砭也不無灰暗的話題故事的一個“光明的尾巴”吧。

一個叫汪思遠的女學生在她的題為《華裔年輕人的任務》的作文中,這樣寫道:

“對於中國的現代化和發展,我認為華裔的年輕人站在一個很特別的位置上。……英文裏有一句話:‘To those that much has been given,much is expected.’就是說:對於曾經得到很多的人,期待也很多。因為我講的這兩組華裔年輕人有過這麽特殊的經驗,我們不能不接受自己在中國未來發展中需要扮演重要角色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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