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國家都有在自己的土地上大放異彩的花。在英國,是雛菊、金鳳花、山楂和立金花。在美國,是秋麒麟草、星花草、六月菊、八角蓮和我們稱之為紫苑的翠菊。在印度,是木槿、曼陀羅和金香木。在澳大利亞,是金合歡和奇形怪狀的尖葉石楠花。在墨西哥,是仙人花,人們稱之為沙漠玫瑰,在刺叢中開得可愛,開得晶瑩剔透;還有長長的絲蘭花,開著奶黃色鈴鐺樣的花朵,像是垂落的泡沫。

但在現今的地中海,如同出現阿格西大商船的十六世紀(我們希望永遠如此),這樣的花是水仙、銀蓮花、日光蘭和長春花。水仙、銀蓮花、日光蘭、藏紅花、長春花和歐芹,單單被地中海人賦予了獨到的意義。在意大利也有雛菊,三月的帕斯騰,雛菊盛開,像鋪了一小塊一小塊的白地毯;托斯卡納則遍地開滿了地黃連。可是,再怎麽說,雛菊和地黃連也是英國的花兒,它們只對我們和北方人才具有妙意。

地中海地區有水仙、銀蓮花、長春花、日光蘭和葡萄風信子。這些花兒,只有地中海一帶的人才能聽懂它們的話。

托斯卡納這地方花兒開得奇盛,因為這裏的氣候比西西裏潮濕,比羅馬一帶的山區更適合作物生長。托斯卡納勉強能夠遠離塵囂,自得其樂。這裏有多座山頭兀立,但各自相安無事。這裏有眾多小小的溝壑,峽谷中的溪水似乎各行其道,全然不在乎什麽大江大海。這裏

布滿了千千萬萬道全然與世隔絕的小小溝坎兒,盡管幾千年來這片土地上一直有人耕作。人類生生不息地在土地上辛勤耕作,種植葡萄、橄欖和小麥,他們忙碌的雙手和冬播的腳步以及目光溫順、步態悠緩的耕牛並未將這裏的鄉村毀掉,並未讓土地裸露、光禿,並未將潘神 和他的兒女們從土地上驅走。溪水在隱秘的野石上汩汩流淌,在黑刺李叢中淙淙低吟,和著夜鶯的歌唱,舒緩而坦蕩。

 不可思議的是,托斯卡納這樣經過徹底開墾的地方,每五英畝土地上的一半物產要養活十個人,可還是有如此大的地盤生長鮮花,供夜鶯藏匿。只要有突兀的小山包,一座座山頭各成一體,人就要建起自己的花園和葡萄園,雕塑他自己的風景。說起古巴比倫的金字塔形廟宇裏曾建有梯地花園,整個意大利,除去平原地帶,就是一座梯地花園。多少世紀以來,人類一直耐心地修整地中海一帶的鄉村,將小山包修圓,將大大小小的斜坡次第修整成天衣無縫的梯田。成千上萬平方英畝的意大利土地在人的手中堆砌而起,修整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平地,再為此砌起石墻保護之,這些石頭就采自這刨開的土地。這是無數個世紀才能完成的工作,它精雕細琢出了這裏全部的風景。這種別樣的意大利美景精致而自然,因為人在敏感地摸索著讓土地豐產時既滿足了人類的需求,又不至於傷害土地。

這說明,人可以居於土地,依賴土地,但不破壞土地。這一點在這裏做到了,在這些雕塑過的山上和精雕細琢了舒緩梯田的斜坡上。

當然,你不能在四碼寬的梯田上駕駛蒸汽犁。這些梯田隨著山上的坡度和開墾的界線而縮進、拓寬、下沈和上升。這些小小的梯田上要種玉米,現在則若隱若現地長起了灰色的橄欖,蜿蜒起了葡萄藤。如果牛能邁著可愛的步伐一步一頓前行,它們就能犁耕這狹窄的田地了。可是地邊上得留下一道窄窄的邊兒,讓它長草,為的是護住下方的石墻。如果這梯田太窄,無法用犁耕它,農夫就用鋤頭刨,他們也得留出一條窄窄的草邊兒來,這有助於下雨時保住梯田不被沖垮。

就在這裏,花兒得以藏身。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這片土地被翻耕,兩年一次,有時三年一次,幾千年下來,一直如此。可是花兒從未被驅趕出去。

曾有過強有力的挖掘和篩濾,地裏挖出的小小球莖和根莖都扔了,毀滅了,寸草不剩。

可是,春回大地,在梯田的邊沿兒上,在梯田的石頭角落中,躥出了烏頭、藏紅花、水仙和日光蘭,還有生生不息的野郁金香。它們生長於斯,懸掛在那裏,在生死攸關的邊緣,但總能順利成活,從不失去自己的落腳點。在英國,在美國,花兒被連根拔起、趕走,花兒變成了逃犯。但是在這精雕細琢的古老意大利梯田上,花兒在舞蹈,在挺立著。

春天是在第一朵水仙的伴隨下到來的,這茬兒水仙開得冷,開得羞赧,還帶著些兒冬天的寒意。這一小簇一小簇奶黃色水仙,黃色的杯口形花萼看似花兒上的蛋黃。當地人稱之為tazzette,意為小杯子。這種花生長在草木茂盛的梯田邊沿上,稀稀拉拉的,荊棘叢中也有它們的身影。

在我看來它們是冬季的花兒,散發著冬天的氣息。春天是在二月份冬烏頭開花時開始的。二月初某個冰冷的冬日,當積雪的山上寒風襲來時,你會發現橄欖樹下的休耕地上,緊貼著地面拱出了淡黃色的小花骨朵兒,緊如堅果,長在緊貼地皮的綠色圓花托上。這就是冬烏頭花,出其不意地綻放了。

冬烏頭花是最為艷麗的一種花兒了。像所有早春綻放的花兒一樣,小花朵初放時很是無遮無攔的,不像雛菊或蒲公英那樣外面包著一層綠色的萼片。那嬌弱的黃花朵襯在圓圓的綠花托上,迎著風雪綻放。

風要摧毀它,但無法得逞。北風停了,隨之而來的是一個艷陽高照的二月天。那緊緊抱成一團的冬烏頭花骨朵兒膨脹開來,變成了輕輕的氣泡,像綠色托盤上的小氣球一般。陽光燦爛,令這二月天一片明媚。到了正午,橄欖樹下的一切都成了一個個光芒四射的小太陽,冬烏頭開得魅力四射,空氣中彌漫起一股美妙的甜絲絲的味道,像蜜,而不是水仙的冷香。一只只棕色的小蜜蜂在二月天裏嗡嗡叫起來。

直到午後,夕陽斜下,空氣中又彌漫起雪的氣息來。

可是,到了晚上,在桌上的燈光照耀下,烏頭花又散發出濃烈的芬芳,春天的醇香令人幾乎要愉快地哼唱,恨不能成為一只蜜蜂。

烏頭花期並不長。可它們在各種奇奇怪怪的地方綻放—在挖出的泥塊上,在蠶豆茁壯成長的地方,在梯田的邊沿兒上。不過它們最喜歡的還是休耕一冬的土地。在這樣的休耕地上,它們欣欣向榮,炫耀表現出自己迅速抓住機遇生存的能力。

兩周之後,在二月結束之前,烏頭那黃色的泡泡花兒就化作春泥了。不過,在某個舒適的角落裏,紫羅蘭已經開得黑紫一片,空氣中已經彌漫起另一種清香。

菟葵像冬季遺留下的碎片,在所有荒蠻的地方綻放。金盞花在炫耀著最後一茬明晃晃的紅莓子。菟葵是冬玫瑰的一種,但是在托斯卡納,它從來也不開白花。菟葵在十二月底時在草叢中嶄露頭角,冬季開花,葉子呈淺綠,形狀可人,生著淡黃的雄蕊。這種花像所有冬季花一樣色澤晦暗,在枯草中鶴立,枝葉淺綠,挺立著,像小小的照不出什麽的掌中鏡。最初,它們在花梗上獨自綻放,嬌小可愛,透著冷艷,顯出一副不願讓人觸摸、不引人註目的樣子。對這樣的花,人們本能地敬而遠之。可是,隨著一月結束,二月來臨,菟葵這等蔥蘢的冬玫瑰變得躍躍欲試起來。它們的嫩綠開始發黃了,呈現出淡淡的草綠色。它們長起來了,一叢叢,一簇簇,組成形狀各異的綠色灌木叢,花兒開了,開得招搖,花朵垂首,但依舊招搖,那是菟葵的招搖方式。在有些地方,它們在灌木叢中,在溪流上方聚成一團一簇,從中走過,會發現它們的花瓣兒閃著微光,這一點很像報春花。是很像報春花,但菟葵的葉子生得粗糙,形態驕橫,像冬天裏的蛇。

從花叢中走過,你會把金盞花上的最後一些猩紅莓子蹭落。這種矮小的灌木是托斯卡納的聖誕冬青樹,只有一碼左右高,在又尖又硬的葉子中間長著一顆鮮紅的莓子。二月裏,最後一顆紅果滾下多刺的羽葉來,冬天也隨之而去了。潮濕的土地上早已生出紫羅蘭來。

不過,在紫羅蘭綻放之前,藏紅花已經開了。如果你穿過高高的松林向山上走,直到山頂,你可以朝南看,一直朝南看,你會看到亞平寧半島上的皚皚白雪。如果是在一個碧空萬裏的午後,能看到遠方的七層藍山疊嶂。

然後,你在那朝南的山坡上坐下,那裏沒有風,無論一月還是二月,不管刮不刮北風,這裏都很溫暖。這片坡地讓太陽烘烤得太久,一遍又一遍地烘烤過;讓一場又一場雨浸潤過,但潮濕的時間從不過長, 因為它是石山,整個面朝南,十分陡峭。

二月天裏,就在那為陽光烤炙的荒蠻亂石坡地上,你會發現第一茬藏紅花。在那全然荒蕪的亂石堆上,你會看到一顆奇特閃爍的小星星,很尖但很小。這花兒開得平坦,看上去像小蒼蘭,奶油色,上面的黃點兒似一滴蛋黃。沒有梗兒,像是剛剛掉落在這熾熱的亂石堆上的。這是第一茬山藏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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