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劍之:從“意象”到“事象”:敘事視野中的唐宋詩轉型(1)

一 “意象”的困境

 “意象”是中國古典詩論中的一個重要範疇,不但有著源遠流長的歷史,而且在與西方文藝理論的碰撞中發展了新的內涵,凸顯著中國詩歌藝術的獨特魅力。如今,“意象”已成為中國古典詩歌研究的一個重要工具。盡管“意象”在古代文獻中的含義比較複雜,但在現代學術研究視野中,“意象”在很大程度上被認為是主觀的“意”與客觀的“象”的辯證統一。持這一觀點的代表性學者如袁行霈先生,在《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一文中指出“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出來的主觀情意”。又如葉朗先生,雖是站在美學的立場上將“意象”視為藝術的本體,但也是從情景交融的角度來強調詩歌審美意象的屬性。主客觀融合和情景交融,也就成為近年來以意象論詩的主流視角。

然而作為一種詩歌闡釋工具,“意象”並非放之四海而皆準,而是有一定使用範圍和限制的。在意象研究被不斷深化的同時,也逐漸顯露出一些不易解決的難題。不少前輩學者也意識到這一點。綜觀古代詩歌發展史,可以看到,最適宜以“意象”來闡釋的詩歌其實是唐詩。而唐以前及唐以後的許多詩歌,甚至唐詩中的不少詩歌,都並非只用“意象”闡釋所能囊括。這種解釋工具的局限性,在唐宋詩的對比中顯得尤其突出。接續唐詩之後的宋詩,在唐詩形成以意象為主流的詩歌風格之後,發展出了迥然不同的面目。陶文鵬先生《意象與意境關系之我見》一文就指出,“到了宋代,詩人們有意突破唐人純意象的藝術表現方式,以抽象化取代具象化,在詩中加入大量的直接抒情、敘事、議論說理成分,以便更全面、更豐富、更深刻地抒寫現實生活,揭示自然、社會和人生哲理。”宋詩確實表現出了與唐詩極不相同的風格。而非常直觀的一點就是,宋詩中有許多不宜用意象理論來闡釋的作品。

一個簡單而典型的例子就是蘇軾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詩人是通過遊覽廬山的經歷來談自己切身的體會,並包含對人生道理的一種思考。詩中有雖有物象(廬山),卻很難說是意象;而且詩中表達的道理,似乎也與通常所講的“意象”之“意”有所不同。蘇軾另一首著名作品《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詩寫夏日驟雨的景色,句句有景,可以認為是有意象;然而僅憑意象,還不能解釋這首詩最精妙的地方。此詩妙處,不單在於景物摹寫的細膩貼切,還在於句句寫景中暗含動態的敘事過程。第一句形容下雨之前,第二句形容驟雨之急,第三句驟雨忽停,第四句則雨過天晴。雖然寫景,但呈現出來的並非雨景某一幕的景象,而是勾勒了驟雨由降臨到散去的整個過程,通過情景的替換造成時間的流動,並在短短四句的急促轉換中,連帶著表現出夏雨猛烈而時間短的特點。這些內容,都是將黑雲、白雨、風、水視為意象來解讀時不易詮釋出的詩歌內涵。

正如這兩個例子,在許多情況下,以“意象”解讀宋詩會遇上難以解釋的困境。至少有幾類情況是“意象”批評方式不能充分發揮作用的:一是強調內在思理,注重意思曲折和道理闡發的詩歌表達類型,如《題西林壁》;二是情節前後相續、具有內在連貫性的詩歌表達,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一類;還有一類是紀事式、實錄性的表達,尤其是對於人物行為、活動等人事內容的記錄,如汪元量《湖州歌•其三》:“殿上群臣默不言,伯顏丞相趣降箋。三宮共在珠簾下,萬騎虬須繞殿前。”描寫南宋與元朝簽訂降書的場景。詩以紀事的形式顯示南宋投降的恥辱與無奈。“殿上群臣”、“萬騎虬須”盡管是經過詩人選擇、並對詩歌表達有關鍵作用的表現對象,卻同樣不能簡單視為“意象”。如若不把它們還原到具體的紀事語境中,其實很難還原詩歌所呈現出來的情景,也就難以獲得對詩歌主旨的理解。

宋詩中不適宜用“意象”批評話語來解讀的詩歌有很多。陶文鵬先生從宋詩重思理的角度指出唐宋詩表現上的不同,但尚未從理論上指出根本原因。意象批評之所以在宋詩中不能大行其道,其關鍵的原因在於,依據“意象”建立起來的批評話語體系,實際上是與中國古典詩歌的抒情傳統緊密相連的,其所強調的,是出現在詩中的客觀物象對於詩人主觀情志的反映。因此,當用“意象”解釋抒情傳統以外的現象時,就變得不那麽適宜了。

盡管從主客觀融合的角度來解釋“意象”本是頗為合理辯證的,但學者在把意象作為闡釋工具的具體實踐中,卻往往落實到情景的關系之上。這種傾向在明清詩論對於“意象”的使用中就已頗為明顯。如王廷相《與郭價夫學士論詩書》:“言征實則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難動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詩之大致也。”又如王夫之《古詩評選》所言:“言情則於往來動止縹緲有無之中,得靈蠁而執之有象,取景則於擊目經心絲分縷合之際,貌固有而言之不欺,而且情不虛情,情皆可景,景非滯景,景總含情。”在論述中將意與象約等於情與景。後來的學者剖析意象內涵,也往往舉此類言論為證。

 與“意象”緊密相關的另一個重要範疇“意境”,在現代學術視野中,也大抵是從主客觀交融的角度來加以解釋。從較早的宗白華《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就認為“意境”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是“情”與“景”的結晶品。李澤厚《意境雜談》認為“意境”“是客觀景物與主觀情趣的統一”。袁行霈先生也稱“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藝術境界”。張少康先生雖對袁先生的觀點有所質疑,但最終仍歸結於“藝術意境是一種特殊的藝術形象、特殊的情景交融、特殊的主客觀結合”。

盡管學者會有意識地對意象(意境)、情景加以區分,指出“意象”不等於“情景”,指明“意”、“象”要比“情”、“景”具有更寬泛的外延。但在具體操作中,對意象的論述仍是以情景關系為展開基礎,往往仍落到具體的景物上來,於是又回到了情景融合的論述中。而對情景關系的論述,其根本的著眼點仍在於對“情”的抒發。

可見,現有的意象說與意境說從本質上來講,是與古典詩歌抒情傳統相伴隨的。現有意象說的局限,也很大程度上源自這一點。蔣寅先生《語象•物象•意象•意境》一文指出,以“意象”釋詩常常存在一種混亂,“我們一方面肯定意象是意中之象,同時卻又總是用它來指稱作為名詞的客觀物象本身”。(11)這種混亂出現的原因,實在於意象說的抒情本質。由於是以抒情傳統為觀照視野,因而在以意象論詩時,會首先默認抒情的前提,並將“意”等同於情志,認為是隱含在“象”之內的深層底蘊,致使研究者容易關註在“象”上,而把“意”當成一個理所當然、不必過多解釋的存在,只著重於討論“象”(景)的表現。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把“意”架空了。這種情形,將“意象”定義與“意象”操作割裂了開來,實際上將“意象”的內涵縮小化了,由此也導致了“意象”釋詩遇到的困境。

抒情言志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傳統,也是在東西方文化對比中被凸顯出來的中國詩歌特色。而“意象”是揭示古代詩歌抒情傳統的重要角度。作為抒情言志典型代表的唐代詩歌,其與意象說的緊密契合也就是在這一背景中被確立起來。然而在抒情傳統不斷被強化的同時,中國詩歌的敘事傳統卻在有意無意間被忽略了。(12)上文提到了許多不易為意象所解釋的內容,其實可以從敘事傳統的視野中獲得解答。意象理論誠然是詮釋古典詩歌抒情傳統、凸顯中國詩歌特色的重要批評工具,但對於意象理論所不能解釋的敘事傳統,同樣有必要建立另一套詮釋體系和評價標準,並凸顯詩歌敘事傳統的中國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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