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劍之:從“意象”到“事象”:敘事視野中的唐宋詩轉型(2)

二 “事象”的成立

從唐詩到宋詩,詩歌風貌發生了重大變化,這一點已無需多言。然論者多立足於抒情傳統的視角來談唐宋詩之變,而對於宋詩敘事性的增強論述不足。中國古典詩歌存在著敘事的詩學傳統和發展脈絡,宋代正是古典詩歌敘事脈絡中的一個關鍵階段。從《詩經》開始,《楚辭》、漢樂府等詩歌中都有敘事傳統的存在;而六朝以來,在詩緣情觀念的影響下,發展出以意象為主、以抒情為重的唐詩。大約中唐時期,詩風又有所變化。在杜甫那裏,已初步顯示了“事”在詩歌領域的新發展,(13)還有白居易“為事而作”的新樂府,韓愈“以文為詩”的嘗試,也都強化了“事”對於詩歌的意義。這些變化在宋代不斷強化和新變,實際上重新發展了詩歌敘事性的傾向。相比於唐詩,敘事性在宋詩中日益突出。“事”無論在詩歌創作還是在詩歌評論中,都越來越占據重要的位置。以詩紀事的觀念日益興盛起來,“紀事”、“紀其事”、“記事”、“記之”、“以紀”等提法在詩歌領域中變得非常常見。以詩紀事的傾向,使得詩歌中景物類、形象性的內容有所減少,而行為性、動態性、過程性的內容有所增加。一旦引入詩歌敘事傳統的視野,我們就可以看到,唐宋詩的表現方式存在從以“意象”為主向以“事象”為主的變化。

在對比唐宋詩的不同時,溫庭筠《商山早行》與黃庭堅的《早行》是一組常見的例子。龔鵬程在《知性的反省:宋詩的基本風貌》一文中以兩詩對比,證明宋詩中知性反省的詩學取向。(14)這是從內在思理上指出宋詩主理的特色。而落實到具體的詩歌分析上時,其實我們可以從敘事性的角度發現兩詩在表現方式上的重要區別: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商山早行》)


失枕驚先起,人家半夢中。聞雞憑早晏,占鬥辨西東。轡濕知行露,衣單覺曉風。秋陽弄光影,忽吐半林紅。(15)(《早行》)

 兩首詩寫的都是清晨出行的情景。溫詩因景物如畫、宛然在目而備受推崇,“雞聲”兩句以實詞排比意象形成對偶。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六種景物組成完整的畫面,是對早行所見情景的共時性呈現。後一首詩則不同,“雞”、“鬥”、“行露”、“曉風”等,不能簡單視為意象,也不是獨立出現的景物,而是被納入了詩人的具體感知和行為中。詩人“失枕”而從夢中“驚”起;通過“聞雞”來判斷時間、“占鬥”來辨別方向;“知行露”、“覺曉風”,也在描寫景物的同時呈現詩人的感知行為;尾聯“忽吐”,也用一個“忽”字傳達了詩人看見秋陽的具體情境。詩聯之間的視點具有連貫性和歷時性,形成了一個動態的敘述鏈。於是呈現出來的更多是與事相關的感知和動態行為,雖有形象感,但又區別於溫詩景物(意象)組合。同樣的題材、同樣的詩體,兩詩的表現方式卻有差別。這或許可以表明宋詩所偏好的處理方式。這類表達為宋詩提示了一種可能,即以具有敘事因素的“事象”作為詩歌的重要元素,來完成詩歌藝術的創造。

之所以將“聞雞憑早晏”、“占鬥辨西東”這類詩句視為“事象”,首先是因為其所體現的人物感知和動態行為,體現出頗為鮮明的敘事因素。需要特別指明的是,“事象”的“事”,是以古典詩歌的泛事觀為基礎的,泛指對各種客觀存在的情事的記錄。這個“事”不等同於過程完整的具體事件,而主要是與事相關的要素,既包括事件的情境、人物的行為、動態,也包括片斷的聞見和事實,甚至還包括景物、情緒、感受等多方面的內容。宋詩中常見的情況是:盡管詩題或詩序曰“記事”,但會在詩中留下寫景、抒情、議論等內容。如陸遊《庵中紀事用前輩韻》寫的是“掃灑一庵躬瑣細,蓬戶朝昏手開閉。荒山斫藥須長镵,小竈煎茶便短袂”等日常生活的片斷;文天祥《紀事》:“狼心那顧歃銅盤,舌在縱橫擊可汗。自分身為虀粉碎,虜中方作丈夫看。”則寫自己與元軍談判時的慷慨激昂。宋人傾向於將這些內容都視為“事”。在宋以前的“詩言志”、“詩緣情”理論體系中,更多強調“事”對於詩歌的引發作用,如“感於哀樂,緣事而發”、“歌詩合為事而作”等詩學觀念,也可以說“事”是被放在了“情”“志”的大類下面。而宋詩進一步發展了詩歌的泛事觀、以詩紀事的觀念,凸顯了“事”的地位,將“事”視為較大的範疇,而景物、行為、言語、情緒、感受等皆可以在“事”的統轄之下。在宋詩中,一首兼有寫景、抒情、敘事因素的詩歌,詩題不見得是“詠懷”、“感遇”、“即景”,卻更傾向於采用“紀事”、“記事”或“即事”時,鮮明反映了宋詩關註重心的轉移。

 “事”因素在宋詩中的增加,是“事象”成立的基礎。不過以“事象”稱之,又與詩歌表現事的方式有關。所謂“事象”,不可簡單等同於敘事詩中的敘事。“事象”與《孔雀東南飛》、《木蘭詩》及漢樂府中典型敘事詩的表現方式是有所區別的。“事象”不是對事件完整過程的展開,而是經由詩性提煉的片斷性存在。它既有“事”的要素,又有“象”的形象性特點。事實上,中國古典詩歌中敘事的主要存在形式並非敘事詩,而主要是以片斷的形式出現。(16)可以說這種片斷式的呈事方式,正是古代詩歌敘事傳統的一個重要特點。因有所遇而書事,但並不聚焦於事件的完整性;既有事的因素,但又不是對事件完整而細致的陳述。這種追求在宋代得到了理論上的認定。宋人不主張白居易《長恨歌》式敘事“寸步不遺,猶恐失之”,(17)而講究取舍剪裁,追求“言簡而意盡”的詩歌敘事策略。(18)而這也是“事象”區別於歷史、小說等其他敘事文類,成為詩歌獨有存在的重要原因。

 總之,“事象”的核心特點在於,它不是單純的形象,而是對事的要素的提取和捕捉,以呈現動態的、歷時的行為和現象。當代學者雖偶有以“事象”論詩者,但往往囿於抒情傳統,很少能從敘事傳統揭示“事象”的本質。(19)這是“事象”未能在詩歌領域獲得重視的原因。其實“事象”在哲學領域已經受到關註,有學者認為“事象思維”是一種獨立的思維形態。(20)對於宋詩的“事象”而言,它可以喚醒人們對某一事的識別,讀者可以依據這一事來想象其中的情境或形象。我們可以看到,宋詩的主流特色,不是“雞聲茅店月”式的共時性感受,更多是歷時性、過程性、融合著動態行為,甚至主觀感受等更為覆雜的表現形態。

 因此,從“事象”的角度來理解宋詩,許多用意象不易解釋的問題就可以獲得解答,而且能夠照見許多從意象視角難以凸顯的詩歌內涵。其中顯而易見一項便利,即有助於使歷時性、過程性的內容獲得詩性的呈現。就好比《早行》中前後發展的敘述鏈。又比如蘇軾的《汲江煎茶》: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枯腸未易禁三椀,坐聽荒城長短更。

 詩歌中有許多意象式的字眼:深清、大瓢、小杓、春甕、夜瓶、雪乳、松風等。從意象角度解釋,固然可以感受到煎茶的清幽閑雅之美,卻可能錯過這些字眼背後對煎茶過程環環緊扣的敘事安排。詩人在這些物象的組合中暗含視點的流動和時間的推移,每一句詩皆含一個事象,且事象之間緊密勾連:第一句寫火,第二句寫取水;第三句從江中舀水裝入甕中,第四句從甕中再舀水到煎茶的瓶中;第五句形容茶湯煮沸,第六句是將煎好的茶湯傾倒出來;七八兩句喝茶。詩歌一句接續一句,亦即一事接續一事,是前後完整的煎茶順序,不可調換,不可或缺。而此詩之美,實在於汲江煎茶這一充滿雅趣的整體過程。

 不僅如此,“事象”又有助於解釋詩歌用事中所包含的敘事特性,並進一步認識古典詩歌用事以敘事所帶來的獨特藝術效果。用事又稱用典,在詩中出現通常是作為一種修辭手法而非敘事方式。“用事”之“事”的含義與一般意義上的“事”有所區別,特指典故或事例。不過從廣義的層面來看,“用事”所用之“事”常常也屬於一般的“事”的範圍內,因而為“用事”與敘事二者保留了溝通的途徑。宋人對於用事特別講究,對所用事典內容的充分開掘和利用,促進了用事向“事象”的轉化。如楊億《漢武》:“蓬萊銀闕浪漫漫,弱水回風欲到難。光照竹宮勞夜拜,露漙金掌費朝餐。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待詔先生齒編貝,那教索米向長安。”全詩以富於敘事意味的事典作為詩歌組成的元素,即通過“事象”的組合來傳達詩歌內涵。詩中幾乎每句都含典故,都是與漢武帝相關的史實。蓬萊、弱水、竹宮、金掌,都不是單純的景物意象,詩人並不是要借助它們營造出一個供人直接體會的畫面情境,而是要通過這些語詞喚醒背後的典故內容,讓讀者在與這些文辭相遇的時候,聯想到相關的歷史事實,通過這些史實的疊加來呈現漢武帝熱衷求仙而輕視人才的行為。這類用事方式,在開啟宋詩以才學為詩風氣的同時,也開啟了宋代詩歌重“事象”的趨勢。利用相關典故與事融為一體來敘述,這是宋人的一大收獲。如蘇軾《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戲作小詩問之》有雲:“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青州從事”用的是《世說新語》裏的典故,桓玄有主簿善品酒,曾稱美酒為青州從事。“烏有先生”則出自司馬相如《子虛賦》。兩句意為:章質夫所送的六瓶好酒不見了。蘇軾所要敘述的事件其實很簡單,但他不直說,而是選取了這兩個典故,將敘事與用事結合得天衣無縫。

 與“意象”豐富的唐詩相比,“事象”在宋詩中表現得更為活躍。詩人捕捉並提取事的要素,以呈現動態的、歷時的行為和現象,兼具相關人物、景物、環境、場景的形象感。詩人對於事象有著越來越精密的提煉,促進了事象表現的豐富多彩。不過,對於讀者而言,“事象”的形象感通常不是直接呈現出來的,需要理清“事象”的內容及潛藏其中的前後關系,才有可能喚醒這些形象。“事象”一方面幫助詩歌拓展了表現的廣度和深度,另一方面也提高了對讀者理解能力的要求。


三、“事境”的營造


盡管詩歌從本質上來講是一種時間性的藝術,但唐詩發展起來的一個重要特色,卻是在時間性的文字中建構出空間性的效果。唐詩逐漸形成了幾個重要特點:一是意象凝練密集,通過具有形象性的意象營造可供感受體會的情境;二是語序的省略與視角的交叉變換,讓詩歌成為意象平行陳列的共時性空間,感覺架構取代邏輯架構。(21)而宋詩的新變,則在於以敘事的要素重建歷時性、邏輯性的架構,詩人追求詩歌內在意思的曲折,傾向於通過相關事件的具體情境來傳達內在的覆雜體驗。通過對視角的精心選擇,借助於虛詞、用事等手法,在詩歌中營造出一個具體可感可想的事境。如果說“事象”可以成為從敘事視角詮釋詩歌的一種方式,那麽也可以用“事境”來概括詩歌所營造出來的關於事的情境。

 “事境”簡單來說就是事件的情境。詩人的所感所想、其所要表現的內容,往往都產生於一個具體的情境之內,而詩人又試圖在詩中重現這樣的情境,以利於將詩人所獲得的體驗傳達出來,這就在詩中形成了對事境的營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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